那不是娴月的字迹。
贺云章何等聪明人,电光火石间,已经够他调整自己原来的成见,把事情想个通透明白。
娄家二房的事,他比赵擎清楚,卿云许了赵家,凌霜的笔墨他也在李璟一案见过,这又不是娴月的字,总不能是那个十来岁的小女儿。
看字迹娟秀,落落无尘,有林下风气,只可能是那个寄居在娄家的蔡家小姐,孤女一个,说起来,还和娄凌霜是好友呢。
怪不得。
贺云章顷刻间已经把事猜个明明白白,自己也有些想笑,再看赵擎笑微微看着自己,小贺大人也不由得有点惭愧。
“得罪了。”他做事其实爽快,立刻就告了罪。
“哪里的话。”赵擎仍然笑道。
他仍然朝锦盒做了个手势,倒让贺云章有点惊讶,原来他不是为了和自己解开误会,是真有事要请教。
探花郎于是认真看了竹影纸上的诗一眼,诗是唐诗,意思也不深,但赵擎既然认真问他,说明确实是解不了,探花郎于是拿出春闱破题的精神来,先抛砖引玉道:“这是唐朝张籍张水部酬朱庆馀的诗,唐朝科举应试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风气,全唐诗中记载,朱庆馀应试,曾做《近试上张水部》,其中名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把自己比作新妇,把主考官比作舅姑,把张籍比作夫婿,征求张籍的意见,用意精妙,传为美谈。而这首《酬朱庆馀》则是张籍的回答,‘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把朱庆馀比作越女,安慰他,就算其他女子身上穿着名贵的齐纨,浓妆艳抹,越女的菱歌仍然可敌万金。
唐朝门阀森严,朱庆馀出身越州,并非高门,张籍用这比喻是给他安心的意思。”
赵擎当了二十年权臣,耐心自然不必说,虽然心中非常想参透这谜题,但见贺云章只是从浅处破题,也并不着急,只是解释道:“典故我自然是知道的,但不明白为什么用这句诗来拒礼?”
蔡婳的才情确实极高,诗词中以夫妻比君臣,是古已有之,她选的这典故,是最坚实的肯定,历史上的后续,是张籍把朱庆馀的诗怀在袖中,亲自推荐给众人,后来朱庆馀果然进士及第,一时传为美谈。知己相得,莫过于此。
也正因为这缘故,赵擎当时知道她拒绝了礼物,本来以为她是避嫌,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但一看到这句诗,就知道里面另有乾坤。
只是这乾坤是什么,他实在猜不透。
果然探花郎也有点被难住了。
“要说小姐是有意,那就不该拒绝礼物,要说无意,这典故又不对。实在是难解。”
他想起娴月当初的诗词游戏来,不由得也笑了,心念一动,道:“只怕这不是学问的问题,是只有赵大人才知道的事……”
“只有我才知道的事?”赵擎不解。
“是啊,”贺云章果然才思敏捷:“这句诗不止化用了唐朝的典故,也正应了实事,否则小姐不会选这句。
齐纨指的显然是锦盒中的花烟罗,那菱歌指的是什么,可就要问赵大人了。”
他一句话说得赵擎如梦初醒,心中忽然闪过一念,瞬间豁然开朗。
和蔡婳交好的那个娄家小姐,不是喜欢在宴席上离席出来游玩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天他在家中设宴款待听宣处同事的时候,赵夫人也恰好在家中设宴招待娄家母女吧?
原来这才是那首“菱歌”。
赵擎哑然失笑。
会注公羊的蔡小姐,原来也有这样的脾气。
她的诗谜精巧得如同双面绣的锦缎,一层典故里,还藏着另一层:
你送我的齐纨贵重又如何,我看,别人的菱歌在你心中,才是真正价值千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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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天气暖和,到处是惜春游玩的人,就连卿云也被赵夫人约去同赏芍药,凌霜自不必说,自从程筠的事闹出来后,她只消停了两天,等娄二奶奶不说她之后,就如同开了锁的猴一样,整天看不到人,其他人也有出去游玩的,就连蔡婳也被娄大奶奶带去拜佛了。
人人都出去玩,娴月却没出门,而是在云夫人家裁衣裳,云夫人见她一天都在和裁缝商量尺寸,晚饭后又在灯下看着桃染做针线,知道她心情烦闷,笑道:“虽然赶牡丹宴,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牡丹宴有什么值得赶的,不过是那些人罢了。”娴月语气淡漠地道。
云夫人顿时笑了。
“牡丹宴虽然没什么好人,但烟云罗这样的好东西,不做件好衣裳,岂不浪费了。”她笑着打趣道。
“什么烟云罗,当谁没见过好东西似的。”娴月赌气道:“不过是看别人送了,才想起送我,惹得我脾气来了,一把火烧了。”
“这可冤枉死人了。”云夫人笑眯眯:“捕雀处近来忙得很,有人抽身不开,几天没出宫,听见后院起火,吓得不行,连夜找了烟云罗来,竟然还被嫌弃了,我都觉得冤。”
“忙什么,忙着给人抄家灭族吗?”娴月嫌弃道。
云夫人见她气盛,也就不说了,只是微微笑。
贺家人的脾气,她是清楚的,捕雀处叫这名字,自有他的道理,贺云章能执掌捕雀处,也自有他的道理,探花郎替官家执网张罗,别说世间鸟雀,就是天上的明月,也逃不出他的手心的。
偏偏第二天是十五,探花郎却并没来给云夫人请安,娴月更气了。
吃过午饭,凌霜来接人,她说话也气人,一看就是自己已经在外面玩了半天了,临时换了衣服来接人,还笑嘻嘻逗娴月:“二小姐,在外面玩够了没有,咱们回家吧。”
娴月当时就把脸一沉,瞥了一眼她的鞋子,没说什么,等上了马车,才道:“你也别太得意忘形了,真以为世上没人管得了你了?”
“不是没人能管我,而是娘和老太君都懒得管我了,我也乐得清闲,她们也省事,这不是大家都各得其乐吗?”凌霜笑嘻嘻地道。
“你还以为是件好事呢?
路边的乞丐也没人管,是不是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娴月道:“我教过你多少次,人往上走,水往下流,你只顾着往下折腾,想没想过自己的将来?”
“这真奇了,怎么娘都不管我了,你反而这论调了。”凌霜问她:“我的将来不过是做尼姑罢了,娘都不气了,你气什么?”
“尼姑也分穷尼姑富尼姑,老太君现在都不让你去吃早饭了,阖府上下只当没你这个人似的,你以为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