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邻居
今天的云从昨天的尘埃中打滚出来,乌黑到令人產生时间错觉,现在是早晨还是夜晚?你知道时间对人很重要的,只要一秒鐘就可能让人生完全不同,所以一定要清楚每分每秒的走动,刚出院的秋记手腕还缠着绷带就到咖啡馆中,坐在放了软垫的木椅上却如坐针毡,或许是心里的忐忑不安,又也许是没想到对方一早就来找他了,更正确来说,是明白绝对会见到对方,但没想到这么快就上门,才会使秋记感到忧虑。
眼前这人的黑发已经逐渐被白发吞噬而尽,脸颊凹陷到连皮都成了薄膜,黑色素沉淀于眼睛下方,严重到连原本的肤色都不明显,锁骨根本就长在皮肤上,这个人已经不同了,完全不一样了,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当人会开始珍惜每一口气时,就知道他的生命和那用不断发抖的双手拿起的玻璃水杯一样,显得岌岌可危。
这个人是高生,那个总是追着秋记的疯子,现在看来只是一个病人。
「你一定很恨我。」高生低头看着水杯里那平静的白开水。
「是恨。」秋记和服务生要了一支吸管来放进去高生手上的水杯。
「我跟踪你,害你出车祸,还拿走你妈妈的遗物。」
「你也知道我看到了,而且你还用了它。」把盘中的麵包撕成块状,每一块沾上用新鲜水果製成的果酱,放在盘子上插进小牙籤递给这削瘦的人,最后秋记用纸巾擦掉手上那些恼人的麵包屑。
车祸那天,意识开始模糊的秋记,怀中抱着受伤的夏久,躺在破碎不堪的车子内,他依稀感觉到有沉重的步伐接近,那人穿得一身黑弯腰下来,身影模糊不清。
「对不起。」只留下熟悉的声音,将秋记的包包抽出来,扬长而去。
「你还是这么优雅,但不同的是,你变得很体贴了。」高生用着薄而轻的声音,来讚美从以前到现在他对秋记的想法。
「谢谢你的称讚,你也变了,才几个月没见,说话动作都这么虚弱,你到底用手指做了什么?」
「我把它……」
「嘘!让我猜。」
「你许了让已经不是你女友的植物人康復,然后取而代之的是你的身体,当她可以自行弯腰时,你脊椎就开始侧弯,当她可以屈膝时,你就骨质疏松,当她可以吃饭时,你却天天食不下嚥,是吗?」
对方笑起乾裂的嘴唇来验证事实,这一笑需要用掉很多力气,秋记只是盯着,并没有要说什么鼓励的话。
「果然是小说家,不用我说就可以推出剧情。」
「傻。」
秋记加了比平常更多的奶精及方糖到那苦涩的咖啡里,用小汤匙使力地搅拌,撞到白瓷的鏗鏘声只会显得多心急,只想要那苦味快快消去。
「她好了吗?」咖啡顏色已经变淡,但也让手腕痠痛。
「几乎快好了,只要一直努力做復健,总有一天能重新她的人生。」
「你要许愿就许让她死了不快活些,人生苦闷,又不是不知道?」
「要是你也不会这么做的,你当时紧紧抱住那男人,不也是同样的心情?」
沉默地将杯子靠近嘴边的秋记用嘴唇轻轻碰触咖啡温度,不烫,却仍然优雅地一点、一点入口,眼睛仍看着高生用那只剩骨头的手指拿起刚撕好的小麵包,吃了一口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两人之间的氛围逐渐沉静下来。
这时高生从牛仔裤的口袋中掏出一枚戒指,放在秋记面前。
「这是手指上的戒指,其它东西在路上都丢了,抱歉。」
那是母亲放在手指上的结婚戒,秋记将它拿起来套进自己的小拇指中。
「真得对不起。」
「这个还回来就好,手指什么的我不需要,其它东西也不重要。」
看着眼前被灯光打得闪亮的金戒,对于秋记而言,一开始母亲的遗物就不是那可以再许一次愿望的手指,而是这枚结婚戒指。
「高生。」秋记吞了吞口水,握住高生的双手。
「已经找到手指破解的方法了,你就不会像我爸一样死掉,我们一起去解决这个诅咒好不好?」
说得急,他怕讲太慢又会失去一个生命,但听完的高生没有立马答应,只是满脸笑容地摇摇头,试着握紧秋记的手,但已经无法再出更多的力气,最多只能勾着手指而已。
「不了,我们该拥有什么就该拥有什么,不管是好的、坏的,都是我们的命运,要改变也只能靠自己了。」
他们的双手在冰冷的玻璃桌上,窗外的乌云,开始下起小雨,雨滴从鬱闷的云里掉下来,经过徐徐的清风、沉静的树木,最后掉至乾燥的土壤,认命地化在里头,等待雨过天晴,随着太阳的温度一起回到原本的地方。
高生满足目前的生活,时间就算只过了一秒,也代表带走他一秒的生命,秋记努力想要逃离负面的漩涡中,却动弹不得,眼泪跟着外头的雨落下来。
「你这样说只会让我更讨厌自己。」
「干嘛说这种话,我很感谢这辈子有你这个朋友。」
接下来的秋记不发一语,在高生离开店后,独自坐在店里好几小时,空吸着一杯已经喝光的饮料,当意识到天色黑下来时是夏久来接他的瞬间。
「你突然发这简讯,我以为发生什么事情了。」
秋记这才回想起自己传了封写着「我在咖啡馆,现在好想你,真得。」的简讯给他,收拾东西一同回家,两人牵着手走在人行道上。
「是真得想你了。」
「今天怎么了?」
「今天和高生见面。」
「他没对你怎样吧?」秋记摇摇头,伸出左手露出母亲的戒指给他瞧。
「这是……」夏久吃惊地摀住自己嘴巴,不敢相信地来回看着戒指和秋记。
「他和你求婚?」
「笨蛋,这我妈的戒指,包包是高生偷的。」
夏久松一口气,不仅是为找回到小偷,还有那以为是求婚的乌龙,但求婚戒根本不是戴在小拇指,好吗?
「他已经用掉手指。」
「什么?」
「所以他看起来快死了,我好害怕。」
秋记呜咽地告诉夏久他内心的感受,却用左手遮住自己快哭的脸,不想让他感到一点惶恐,却仍然忍不住发抖。
「我爸就是因为手指死掉的,我不想再有人因为这样走了。」
「不会有事的。」夏久把秋记抱入怀里,让他尽情地哭着。
「我说了这么多过份的话,他还说谢谢这辈子有我这朋友。」
「我真得很差劲。」
「如果他死了,我总有一天也会因为诅咒死的。」
嘴里不停说话来掩饰哭泣的声音,夏久将手撑住秋记的肩膀,坚定注视秋记那双哭红的双眼。
「我也很害怕,真心希望你能解决手指的事,因为我想和你……你知道的。」夏久欲言又止,秋记打了他胸膛一下。
「和我什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脸上的不悦令夏久感到退缩,他低下头看着鞋跟,不过把注意力转为鞋上不是更显懦弱吗?而且有些事情今天不说,明天就更难说,后天就不用说了,这样下去一辈子就要把祕密藏着进棺材,夏久不想这样,人只需要几秒的勇气,就能改变命运,就可以跨越巨大的恐惧。
夏久慢慢抬起头来,但一和秋记对上眼又慌张起来,赶紧将头仰更高,望向那一望无际的靛蓝色的天空,用全部的力气、用这一直以来的心情大声地向空中的云喊着。
「我想和你过一辈子!」
公园内提菜篮的妈妈,玩沙堆的小朋友,卖香肠的欧吉桑,甚至停歇在树上枝头的麻雀,全部都停止了动作,时间凝聚在夏久和秋记的呼吸之中。
「你……」秋记害羞地撇开头,用手遮住嘴巴,思考刚刚的话语。
「你刚刚是在求婚吗?」
夏久的身体因为过于紧张而僵硬不已,连点头都如机器人一样卡卡的,小小声说了「是。」
「我、我愿意!」
秋记双手高举、满脸笑容地扑向夏久,这一刻,周围的人们也感到幸福而掌声响起,连鸟儿也开心地载歌载舞。
怎么可能?幻想只是幻想。
从梦中拉回现实,话停在「一辈子」三字,秋记停下抽泣的鼻子,没有表情地面对夏久的求婚,之后撇过头去往前走。
「算了吧,谁知道我的一辈子是明天?后天?还是大后天?」
失望的夏久驼着背跟上去,凝视路上碎石走路,想想自己也挺白目,在这种时刻告白,勇气也要对到时机,要不然就只是自找麻烦,垂下头反省的他却突然撞上突然停下的秋记,抬头一看,秋记也正转了身,两双泪眼就盯着夏久。
「等等,我后悔了,还是想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