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南一苦笑道:“咱们的人马上就要和瓦剌谈成条件,又突然冒出个小皇子,孰重孰轻,我心里有数。”
叶向晚闻言松口气,“不管那孩子是真的还是假的,绝对不能承认他的身份,皇上要见血,就让他见,失去群臣的支持,单凭高晟几人他坐不稳帝位。”
“之前他能登基,是因为瓦剌兵临城下,臣子百姓都慌成一团,需要他这么个象征性的人物把大家重新聚在一起。”宋南一口气冷了几分,“让他杀吧,杀得越多,就有越多的臣子对他失望,到头来,大家只会盼着太上皇还朝。”
对比建昌帝的强硬专政,太上皇要温和宽容得许多,只要不是犯上作乱,当官的基本可以一步步稳稳当当升迁,平平安安做到致仕。
叶向晚眼睛一亮,“你是说不理会华公公的示警,反而要趁机掀起更大的风浪?”
“对,”宋南腮边的肌肉咬得微微鼓起,“此一时彼一时,强权在战乱时固然是好用的,可现在京城不再风雨飘摇,话语权该回到我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手里了。”
叶向晚赞许地点点头,“事不宜迟,你准备下,我们明天就开始。”
“好。”宋南一的目光投向暗沉沉的黑夜,正事商议妥当,他不由自主又想到了温鸾,纳闷她怎么在外头活得下去,惊讶她什么时候学会了骑马,更意外她冲进大火的勇气。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只会看着他甜甜笑的娇柔小姑娘,好像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人了。
宋南一重重叹了声,关上了窗子。
庭院中,他亲手为温鸾种下的樱花树,已经枯死砍掉,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树桩。
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雨丝,不多时,雨点变成了雪粒子,地下半雪半水,像受潮的糖黏黏糊糊的。
宣府的一处简陋的行脚店里,温鸾戴着脏兮兮的毡帽,一身破旧的棉袄,脸上身上都是黑乎乎的煤渣,正缩在草垛里取暖。
“小蚊子。”车队的胖婶喊她,“卫所的官爷要查人头,你来!”
温鸾笑道:“这就来。”
她知道高晟必会派人去山东老家找她,她这模样也确实惹眼,干脆在水里泥里滚了一圈,把自己搞得好像逃难的灾民。
在之前,她绝对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在泥里打滚的一天!
马也不敢再骑,贱卖给马贩子,恰好赶上要回大同府的运煤大车队,领队的老板娘胖婶见她可怜,便容她跟着车队走,平时打打杂跑跑腿,不过添一碗饭而已。
她说自己姓文,有个毛头小子使促狭叫她“小蚊子”,一来二去,反倒叫开了。
行脚店大堂,两个大头兵拿张画像,正逐一比对店里的女子们。
轮到她了,打头的兵勇皱着眉头喝道:“把脸擦擦!”
温鸾用袖子用力抹抹脸,将近一个月天天与煤渣子作伴,她又刻意地不好好洗脸,昔日白皙润泽的肌肤毁容似的被浸上一层黑,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兵勇摇摇头,“下一个。”
从他旁边经过时,温鸾佯装不经意地瞥了眼画像,画上人是她,意料之中的事。
意料之外,出自宋南一。
在国公府的三年多,宋南一给她画过不少画像,虽然兵勇手里的画几经誊描,距离最初的水准差了一大截,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原画必是宋南一的旧作。
宋南一说过,宣府卫所的指挥使是他父亲的旧部。
这样说来,是宋南一在找她。
温鸾又用袖子抹抹脸,脸上的煤渣子顿时更贴合地融入皮肤,她走到胖婶身边,“婶子,还有几日能到大同啊?”
“半个月怎么也差不多了。”胖婶给她两个杂粮饼子,“吃完赶紧睡,明天早上把马喂饱。”
“好。”温鸾捧着饼子,慢慢走向自己的草垛子。
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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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手就要他命◎
五更时分的风卷着几片残雪, 带着初冬的寒意扫过奉天殿前的广场,袭得宋南一脖子一凉,下意识紧了紧衣领。
他从几位御史旁边经过, 互相交换了下眼色,皆是紧张中带着亢奋——今日大朝, 他们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宋南一昂首,提袍走上高高的汉白玉台阶。
四品以上的朝臣们分为东、西两班, 依次排班站好,雁行入了殿内,如宋南一此等低阶言官, 只能站在殿外候着。
宋南一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御冬赈济粮、榆林卫民患等不痛不痒几桩事过后,终于到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只听有人道:“……太子者, 国之根本,今陛下爱子失而复得, 理应册立皇储, 安臣民危疑之心,绝不轨觊觎之望,以保大周社稷安稳。”
宋南一目光霍地一闪,已是提足了精神。
那人的话音刚落, 殿内已是反对声不断,和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都围绕着出身做文章。突然冒出个皇子来,皇上又刚刚失去唯一的儿子,这个时机太微妙了, 容不得人们不多想。
争吵声越来越大, 掌管御前礼仪的太监连声喝止, 然而平息不到一刻钟,又菜市场似的吵成一团。
这次分歧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不是人人痛恨的外敌瓦剌,也不是多方利益博弈的太上皇还朝,是真真正正牵扯到大周国本的立储之争。
普通人家都格外看重血脉,更何况是天家?便是先前全力支持建昌帝的张肃,此次也缄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