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
周一的前一天夜里,她就着阳台的朦胧月色,告诉他自己的老家刚巧在慈城。
养老院临着海,院里有几棵高大的香樟树,洒下片片浓阴。
姚牧羊在前台登了记,问道:“最近有人来探访她么?”
护工拿出访客记录,一整排密密麻麻的潦草签名,都是赵小山。她每隔几天就要来一次,有时甚至一天来两次,最后一次是两周前,她离开慈城的那天。
护工一脸为难:“姚小姐,其实我们希望您劝劝您母亲,不要带着情绪来。她来得比谁都勤快,但每次来都和老太太吵架,其实老太太已经记不得人了,能和她吵出什么来呢?这里的老人都需要静养,如果她总这样,我们就不敢让她进门了。”
“我会和她说的,辛苦你们了。”
姚牧羊合上记录本,心情复杂。赵小山撒泼的功力她是知道的,以前她每次回家,也总是对外婆又哭又闹。外婆性子温和,总是敛了眉目不说话,等她发泄完,再给她倒一杯水。
后来,外婆的记性越来越差,经常忘了炉上的烧的水,锅里烧的菜,甚至回家的路。高二那年,赵小山回家过年,外婆在门口看了她半天,问姚牧羊那人是谁。
那天赵小山摔了家里所有能摔的东西,质问她凭什么最先忘了自己。但没用多久,纠结这些就没了意义,因为她渐渐忘了外孙女、早逝的丈夫以及她自己。
外婆正在树下纳凉,衣服和头发都很整齐,目光平静。
姚牧羊想,或许都忘记了也好。她亲眼见过她逐渐忘记的痛苦,无论写多少纸条留多少录音都无济于事,每天醒来,自己的世界就又缺失了一部分。
她小心翼翼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笑着问好:“外婆,你吃过饭了吗?”
外婆目光茫然:“饭?”
护工在旁边搭腔:“午饭还没吃呢,不过老太太早上胃口好,吃了一整碗面条。”
姚牧羊握住她枯瘦的手指:“你好厉害呀,以后每天都要乖乖吃饭,好不好?”
外婆咕哝一声,点了点头。
她陪着外婆吃了午饭,睡了午觉,又在院子里散步。她挽着她的胳膊问:“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京城?我带你去看城墙,看宫殿,还有后海冬泳的老头儿。”
外婆忽然一把推开了她,拼命摇头尖叫:“不走!不走!等小山!”
姚牧羊怔愣了一下,紧紧搂住她的肩,轻声哄着:“小山在呢,她也在京城,会来看你的。”
外婆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看她,语速迟缓:“你是……小山?今天怎么……不叫妈妈?”
姚牧羊眼底一热,险险滴下泪来,她揩了下鼻尖,下巴搁在外婆的肩上:“妈妈。”
她已经太久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久到陌生,久到语调奇怪。
外婆抬起手,在她背上无甚力气地拍了两下:“别……生下她,那个男人……靠不住……”
她忘记了所有经过,却还记得提醒女儿别生下腹中的孩子。姚牧羊的长发挡住眼睛,肩膀细细地颤了几下,她唯一视作家人的人,也不曾期待过她的出世。
再抬起头来,她又是一副笑脸:“我结婚了,他对我很好,给我无限额的信用卡,让我住大房子,还送我来看你。我做了计划,存了教育基金,会好好把孩子养大的。我会让她选喜欢的专业,给她存钱买房,找男朋友必须要过我这一关,你说好不好?”
外婆听得似懂非懂,回应了她一个懵懂的笑脸。
离开的时候,已经临近日暮。
姚牧羊把厚厚一沓缴费回执塞进包里,转向陈医生:“今天辛苦你陪我一天,我好久没回来了,家里不好开火做饭,我请你下馆子吧。”
陈医生抿嘴偷笑,指了指门口:“池总说了,我可以下班了。”
顺着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池遂宁站在门口,背靠赤金云霞与猎猎海风,像从油画中走出来。
他不知何时换了休闲的装束,摘了眼镜,穿着材质柔软的墨绿色衬衫和白色长裤,霞光柔和了他脸上凌厉的轮廓,多了几分温柔神色。
“你怎么来了?”
“接你吃饭。”
“需要携女伴的应酬?”
“我忽然想到,某些人是不是该尽一下地主之谊?”
姚牧羊反应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点了点头:“我的确应该请客。”
池遂宁看向门内:“作为报答,我是不是该进去探望你外婆,向她赌咒发誓会好好对你?”
她低下头,努力笑了一下:“不用了,她已经不记得我了,还把我认作她女儿。她上次见女婿,可是举着菜刀去的。”
向来待人有礼的外婆,竟然会拿着凶器闯进姚远峰的公司,让时年五岁的的姚牧羊吓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我有一个朋友……”
他刚开了个头,姚牧羊就打断了他:“不用了池总,这是我的事,我已经麻烦你太多了。”
池遂宁微微俯身,视线与她平齐:“这是我们的孩子的事,我希望它出生的时候,能多一个家人在身边期待它的到来。我只是想给你介绍一家你能负担得起的养老机构,记得你上午说的吗,遇到困难要找赚的比你多的人。”
“那是工作小技巧,你又不是我上司。”她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人真会现学现卖。
“这是普世方法论,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他直起身,用手比量了一下二人显而易见的身高差。
姚牧羊不服气地踮起脚,奈何穿着平底鞋,拼尽了全力还是只能到他的下巴,只好悻悻地站平,伸手覆住自己小腹:“池总,你真的期待它出生吗?”
“当然,我希望她长得像你,记性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