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满给他寄的包裹里,除了吃的,有时还会有别的东西。
喻即安出国第一年的初秋,冯教授的病情再次恶化,这次她再也坚持不下去,在一个下着秋雨的上午,离开了这个她眷恋的、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的人世。
在她病危的前一天,梁满就接到了王晓云传递过来的消息,说感觉有点不对劲,冯教授最近一次检查结果不太好,梁满想了想,暂停了工作,前往医院陪护。
当时冯教授人还清醒,劝她不必如此,她说:“喻即安不在,我当然要陪着您,您就当儿子不在身边,儿媳妇来照顾您,总不能让瑛姐一个人撑着。”
冯教授没再拒绝,她精神不好,连说话都没力气。
她很快就告病重,接着又告病危,王晓云和喻即安的同门们频繁出入病房,有的人更是从千里之外赶来的。
人人都忧心忡忡,谁都看得出来冯教授已经是弥留。
在冯教授陷入昏迷前一天,袁家父子总算赶回来了,也是同一天,梁满和喻即安商量,问他是不是回来一趟比较好。
不知道冯教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梁满觉得自己没走漏风声,王晓云说,说不定是心电感应。
她觉得这个说法太扯了,又不是亲母子,说什么心电感应。
但不管她信还是不信,冯教授都知道了,特地跟她说:“别让即安回来,没必要。”
“可是……”梁满神色沉重,“他会难过的,老师。”
学习和工作固然重要,但对于喻即安来说,他的老师同样重要,耽搁两天工作算什么,有些人错过了这一次见面,会后悔一辈子。
“老师,让他回来吧,生产队的驴都还得休息呢,他休假也正常。”梁满握着她的手道。
她话没有说透,但谁都知道,她的意思是不差这几天。
愈是明白,便愈觉内心悲凉。
冯教授一天中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终于陷入了昏迷,梁满立刻给喻即安去电话,让他赶快回来。
冯教授是拒绝做有创抢救的,这一次恐怕是真的最后一次了。
同时冯教授的学生也都陆续从各地赶来。
喻即安回来的第三天,冯教授醒了,她看起来精神好了点,见到他就抱怨:“回来做什么,小梁也真是,又不是没见过……”
“见一辈子都不会觉得看够的。”喻即安闷闷地低头应声,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抚摸过她枯瘦手背上浮凸的静脉。
这双治病救人的手,已经显露出将死之人的枯败。
冯教授勉强笑了一下,眼睛红了起来,她问喻即安:“你师兄师姐他们都来了,是不是?”
喻即安应是,“都在外面,大家都很担心您。”
“那就让他们进来吧,我交代些话。”冯教授平静地道。
喻即安眼睛一红,“……好。”
病房门打开,涌进来很多人,一个又一个,都是冯教授教过的学生,一眼看过去,有的头发都已经开始花白。
但对于一个医生来说,他们都还在最好的岁月。
“你们都要好好的。”冯教授笑着道,还开玩笑,“希望等你们要走的那一天,也有这么多学生能来送你。”
大家想笑,又笑不出来,于是只能含着眼泪点头。
她交代的都是工作上的事,但是到了喻即安,她说完工作,又说了别的:“本来说想喝你喜酒,现在来不及了……以后要照顾好自己,跟小梁好好过日子,别吵架,以后有了孩子记得告诉我一声。”
喻即安一愣,忙点点头,眼泪被晃了下来。
梁满站在靠门口的地方,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用手背捂了一下眼睛,转身走出了病房,背靠着门口的墙,抬眼去看悬挂着的电子钟。
陈主任和肿瘤中心的薛主任,还有几位院领导匆匆赶来。
冯教授笑着同他们说辛苦,多谢他们来看自己。
只说了一句话,一群人又鱼贯而出,将她最后的时间留给冯家人。
早上十点四十八分二十八秒,我国著名消化肿瘤治疗专家,国际胃癌协会委员,中国抗癌协会副理事长、胃癌专业委员会副委员长,容城医科大学教授,享□□特殊津贴专家,博士生导师冯蕊兰女士,因罹患小细胞肺癌不治,与世长辞。
先生虽去,音容万古。
冯教授的追悼会很快举行,在送走她以后,喻即安连悲伤都没有时间,又匆匆返回加州。
梁满想到之前冯教授病情反复时他崩溃的情绪,心里不免担忧,于是处理完工作后,考虑再三,还是抽空去了一趟他那边。
喻即安见到她,哭得很厉害,这个在追悼会上只是红了眼圈的人,在她怀里安静地流了整整一天的眼泪,然后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纠缠,在床上搅起风浪,他周遭都萦绕着□□的气息,在狂风骤雨里用这样的方式掩盖住悲伤。
然后等待天亮,继续开始新的生活。
这两年半里,喻即安唯独回来过那一次,余下的时间,他疯了一样工作和学习,接触到越多知识他就越明白,老师的担忧是多有先见之明,一旦她离开,他来斯克里普斯研究所的可能性就越小,能接触到学术最前沿的机会就要推后。
如果不是这次突如其来的机会,也许未来某一天,他会在同事的竞争中侥幸成功,或者干脆走喻鸣的关系,或许会得到一个前往梅奥诊所进修的机会。
但现在,他不仅来了斯克里普斯,以后还有机会去梅奥诊所。
冯教授走的那一年十二月底,梁满寄给喻即安一个很小的包裹,里面只有一本新出版的书。
《冯蕊兰医学心悟》。
时间终究还是将悲伤难过收藏了起来,毕竟日子还是要过。
冯家人又出国了,返回他们的工作和求学之地。
梁满有时周末会约王晓云喝下午茶,聊些乱七八糟的事,也去她家看过自己送给小朋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