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方至门口,便听屋里有个略带沙哑的少年音传出。
陈元命运多舛,上天似乎在别的方面对他十分厚爰,即便处于变声期,音色也完全不像其他少年一般难听,反而有种说不清的质感。
是我。“崔凝说话间抬手尝试推了一下门,发现门没有拴,“我进来了啊?”
崔凝推门而入,一阵风雪涌入,案几上一沓纸顿时被吹散满屋,那目遮黑纱的白发少年一袭宽袖白袍端坐于蒲团之上,身形岿然不动,乌发却缠绕衣袂翩飞,仿佛要羽化而去。
外面风雪尖啸,犹如干军万马冲撞着窗子,整个观星台像是随时可能被吹散架。
崔凝连忙关上门。
风声暂缓,纸张缓缓落下,铺了满崔凝俯身捡起一张,见上面皆是蝇头小字,另绘有各种星宿,竟然是星象观测图。
“先别捡了,放着吧。“陈元迎上来。
少年身形修长,已显出清隽风姿。二人相距不过一臂,她忽然发现自己才到他发际处,不由感到新奇,“有些时日不见,你竟然拔高了一大节!”
陈元笑容犹如朝阳,“嗯,我自住在这里,倒是自在的很,平日常常能出去走动走动。
这话深究起来竟全是心酸。比起从前的一间小屋,一方小院,这里对于陈元来说已经是想象不到的好日子了。浑天监之人对世间各种异象都接受良好,见到他这样雪肤白发之人,也不会像观猴一样,他偶尔下观星台,在附近走走,十分惬音“怎么穿这样少?我让人给你送来袄子呢?“崔凝见他犹如的白雪的手指尖透出血色,担忧道,“你身子弱,这样糟蹋怎么能行!”
“不妨事的,屋里有炭火。“陈元抬手用指尖戳了戳她的手背,“你看,不冷。”
圣上钦定了陈元的封号,令这个颓败的衙门看到一丝重现辉煌的希望,因此没有人会随意怠慢他。
陈元避开地上的纸张,走到炉旁给崔凝倒了一杯热茶,“你先前不是说放假再来看我?这么快就有假了?”
与日争辉
崔凝接了茶,又放到手边的几上,弯腰捡着散落在地上的纸张,“其实我这次来……”
她话说一半,听见敲门声,“大人,可要小的进去伺候?”
伺候的事情陈元觉着可有可无,遂看向崔凝。
“进来吧。”崔凝道。
外面风急雪大,稍稍站一会便能冻个半死,崔凝虽不愿有人旁听,但也不能拿人命儿戏。
差役听了话几,连忙推门进屋,见崔凝正在捡东西,极有眼色的把活接了过去,“两位大人快坐着吧,这种活儿放着让小的来做便是。“崔凝与陈元在炉旁落座,说话也没有刻意避开差役,“我提前过来是有些事想请你帮忙看看。
方才崔凝有一瞬想要将差役支开,但转念一想,开明坊的案子很快便会传开,裴钊一大早往监察司去的事情也捂不住,与其偷偷摸摸叫人怀疑她找陈元的目的,还不如大方让人听着。
“卜卦吗?”陈元担忧道“你遇上什么难事了?”
“那倒不是!“崔凝从怀里掏出那张纸递给他,“你瞧瞧可知晓上头画的是什么?”
陈元满心疑惑的展开纸,透过薄薄的的黑纱,看见纸上长短不一的线组成了一个八卦图案。
他看了半晌,不确定的道,“这似是……中天八卦。”
“中天八卦?问亲缘的?”崔凝长于道门,对于这些都稍有涉猎。
八卦分先天八卦、中天八卦和后天八卦,而今中天八卦早已失传,据仅存的资料记载,中天八卦多用于卜亲缘。
“正是。我小时候曾看过一本隋朝人推演的中天八卦记载,说是有一人幼年与双亲失散,他用中天卦与先天卦相配合帮其寻亲,断:家中兄弟姐妹五人,排行三,兄一人,姊妹三人,母亲健在,父已故两年;居东南方,多水多木处。“陈元极力回想当时看见的内容,“此挂断的粗浅,但是后来此人往东南寻去,果然寻到亲人,所断皆中。我观此卦象,似暗合中天八卦。”
“怎么会是这样?“崔凝喃喃自语。
悬宿先生是个精通观星的术士,他死之时留下的预言也并不是卜问亲缘的结果,那么为何在尸体周围有这样一个卦呢?
崔凝想不通,索性将纷乱的想法抛之脑后,“阿元可会解中天八卦?”
陈元摇头,赧然道,“这中天八卦已经失传,我也只是恰巧读到只言片字罢了,恐怕帮不了你。“你近来观天象,可有发现什么异常?“崔凝问。
谈到天象,陈元顿时来了兴致,从自己那一堆手稿之中扒拉出几页来,“你看,这是我这两个月以来观察星象所得陈元毫无心机,不知道有些事情一旦说出口便会惹祸上身。
崔凝垂眸,目光正正落在“太白”字上,遂立即打断他道,“当初我也是学过天象的,你先别说,让我看看!”
手稿上记录了陈元近来观察太白星的记录,并以其运行的规律推断出在十二月中下旬将出现“太白经天”与日争辉的奇景。
崔凝抬头,隔着薄薄的黑纱隐约能看见陈元明亮的眼眸,以及那不容错认的期待目光。
“这个有趣,我要拿回去观摩几日。”崔凝说着便十分自然的将手稿塞进了怀里,眼见陈元欲言又止,立刻凶巴巴的道,“看你小气的劲儿!又不是不还你了。“崔凝不容他回话,扭头冲差役道,“你去朱雀街的乐天居叫一桌席面来,也不需多精细,就弄个锅子吧,记我账上,“差役闻言迟疑了一下,却见崔凝掏出几粒金花生朝他丢过来,“拿去玩儿。“差役顿时眉开眼笑,将金子揣进怀里,正要离开,又被崔凝叫住,“这里没有人候差可不行,再喊个人上来替你。”
这样安排再好不过,差役哪有不应的,立即道,“好嘞,小的叫人先送点心上来。”
崔凝摆摆手,示意他快去。
带差役离开一会几,崔凝才立即凑近陈元,“阿元,为了你的小命,今日之事干万不要说出去。你也知晓太白昼经天准有大事,咱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我、我知晓了。“陈元被她肃然的模样唬了一跳,自是没有不答应的。
崔凝抄着手,有点愁得慌,“这浑天监已被陛下闲置这么久,你观测出异常要不要向上禀报?”
陈元一脸懵懂,他自入了观星台,每天不是看书便是观天象,何曾为这些事情烦恼过。
“啊!“崔凝发出短促的土拨鼠叫,“罢了罢了!我回去先问问再给你消息。”
说罢,看见陈元抬手解了黑纱,露出澄澈的眼眸,又极不放心的瞩咐,“在此之前若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跑来问你关于天象之事,可万万不能说呀!”
“嗯。“陈元点头,雪白的羽睫忽闪如蝶翅,“是不是城里发生什么大事了?”
“昨夜里一名术士在开明坊被杀,尸首旁留下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你方才看的中天八卦,一个便是观星预言‘十二月壬子,太白昼见,经天,东宫弑逆’。“崔凝将事情原委简短的说了一下,又不厌其烦的叮瞩,“这等大事,寻常人可不能掺和,我说与你听,便是叫你避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