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禾敢在犹豫之后应下要求,自然也不是对这份工作全无把握:比如你现在要他马上去当什么国际翻译顶级文员,那他当然是不行,甚至听一耳朵都会直接拒绝;但要说到抬钢筋这类的工地活的话,他的底气还真是有那么一点的。
就像他以前当销售和网管的时候学会了做excel表格一样,瓦工证也是他七八年前,刚被某个工作裸辞了后,真吃不上饭时,到工地里实打实干出来的——像工地上的大部分证件,其实和很多文化人考的那种证件不一样,尤其是以前。以前的时候,工地上很多活都是先上岗再慢慢持证,像什么灌混凝土刮墙皮的瓦工、什么搭材料做结构的架子工,全都是进工地,当小工(杂工)先学先做,然后才有资格去考取证件。陈禾七八年前做瓦工时,实际上手技术已经很好了;要不是工地实在太苦太累,每回回家都不好和爷爷交待肩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他从一个初级瓦工,升到中级高级都是指日可待的事。
而在考取瓦工证之前,他是先在工地做了三四个月小工,什么杂活碎活都干,脑子本来就不怎么好使的他才从别人手底下偷到这门技术的。同时,这些“杂活碎活”里,也就包括了抬钢筋、下水泥这些需要下死力气的苦活。
只是很久没干,后来又转过型,“养尊处优”惯了的陈禾再看到抬钢筋这一类,心里自然是有点发怵的,确实不太愿意接触:当年初到工地,抬钢筋是他们这些年轻小伙子的基本活,一根28号过十米的钢筋近一百斤,两三根一捆就是两三百斤,几个人抬,陈禾这种个子远高于常人的最受罪,前后他受不上力,工头一般就把他安在中间,重量大半都被压在了他身上,一天下来抬个七八趟十来趟,两个肩膀就没有能看得过去的地方。陈禾那个时候,做梦都希望自己能长得矮一点、再矮一点,可惜没实现得了。
以至于他到了今天,此时此刻,就是只是卧个底,听了“钢筋”这两个字,还是本能的不情愿。
但是为了生活嘛……最重要的是——
【那说好了。】趴在他背上的西装小胖墩跟他约定:【下次再吃米线的时候,你要让我先闻够哈。】
【闻闻闻。】陈禾答应得飞快,但忍不住还是有些疑问:【这就是你进化出来的新能力?能让金线隐形?】
小胖墩抱着他的脖子,得意洋洋:【可以这么说?因为‘看不看的见’还是属于眼睛的范围嘛……不过,还是需要你融合让金线出来;另外,‘隐形’也是需要你用额外精力关照的,否则时间长了,它还是会自己显现出来。】
【哦……】
陈禾的热情一下消减了大半,引来了小胖墩【怎么啦?!那我还不是有用!】的炸毛,两个正准备吵一架,都做好了一块儿吵着架去抬钢筋的心理预期了,就见前面的红帽子却是直接路过了前段的抬钢筋组,把他们引到了中段的一栋水泥楼前,里面的机器隆隆作响,是台蓝白的小型机械,里边人不多;停下来的红帽子转头,两手往腰上一叉,斜他:“有瓦工证的?”
先前就戴上了黄帽子的陈禾听着耳边嗡嗡嗡的机器响,看到楼房里熟悉的场景,愣了一下,防尘口罩上方的眼睛亮起,忙不迭地点头:“嗯!”
“你没带工具来嘛?所以只能先当个助手哈。”红帽子见这小年轻真心实意兴奋的样子,忍不住开了个玩笑,然后转头朝里喊:“老姚!姚胖子!”
“……安?!”楼房里正在噪音和灰尘中使劲挥舞着铲子的一群人间抬起一张脸,看到是自己的包工头,戴着黄色安全帽和厚厚的防尘口罩的工人把铲子往旁边灰堆里一踩,矮胖的身影拍着一双戴棉纱手套的手就走了出来,走到他们面前,拿下手套蹭了一下眼睛上和耳朵里面沾到的积灰,扫了眼陈禾,看红帽子:“啥事?”
“我给你带了个助手来。小伙子二十多岁,是持证上岗的,有力气。”红帽子把陈禾介绍出去,看了一眼他们里面正在进行的工作,又补:“你看看有没得多余的铲子,给他一把,让他跟你们一起铲。”
老姚看陈禾,圆而小的黑眼睛把他高高的一个个子,干瘦的体格,和口罩上方年轻的眉眼扫进眼里,也没多问,便应了话:“行。”
接着就重新套上手套,转身朝陈禾招手:“来嘛。”
红帽子包工头也跟他点了头:“去吧。”
“好。”陈禾又给红帽子道了一连声谢,才跟着老姚进了楼房。
“铲子。”
刚进了地面还坑坑洼洼着的楼房,陈禾还没来得及对环境做太多观察,走在前面的老姚就一点废话没说,直接把之前插在砂石堆里的工兵铲拔|出来递给了他,然后又从裤兜里给他摸了双新棉手套,领着他,站到了房子中央的那台蓝白机械面前,指着隆隆作响的机器,在噪音中给他介绍:“我们这儿是做室内混凝土搅拌的,这是混凝土搅拌机。你有证,以前在工地做过,应该见过吧?你就先往这个里头铲砂子就行了,简单得很……你先试看看?”
面对着机器旁其他几个工人亦闻声投过来的目光,陈禾没说话,戴上了手套,拿着铲子递进砂子堆,用力踩压了一脚,铲起砂子倒进滚动的翻斗搅拌机里,利落的动作让老姚和其他人都松了一口气:这大概率不是个纯关系户进来的了。
“好,那你就负责铲砂子了。”老姚挺满意地点点头;旁边的一个往机器里加水的中年工人更是忍不住笑了一句:“诶,小哥,你哪的哦?这脚法有点眼熟哦?”
“啊?”在老姚的示意下,陈禾又倒了一铲子砂子进机器,没听到耳返里有什么指示的他才来得及回答:“我g市的……工地上不都是这么踩吗?”还有什么特殊规矩吗?
“是啊!我只是意思你比较熟练嘛!”中年工人笑了,说他没弄明白自己的意思,“你以前在哪个工地干的哦?”
“……”一上来问题就这么致命的吗?陈禾绷紧了神经,将铲子压进了砂子堆,半真半假:“外地的。d省那边。”
“哦哟,那有点远哦。”另一个铲石头的工人也加入了进来,天气太热,通红的脸上尽是汗,眼看着他,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方言问:“但是沿海那边工资高——你咋个想到回来的呢?”
“……”陈禾想到自己先前对包工头的说辞,和已经“暴露”过的证书,口罩下露出一个苦笑,眉眼耷拉下来:“家里面老年人,身体常年不太好。我独生子,就想到回来照顾老人家。我本来是厨师的,但是最近不是有个那个‘觉醒’新闻吗?事故多,好多饭店就突然都不咋招人了,只好先来工地做到起,把生活弄到走。”
“啊!这么子(这样)!”众人流露出了同情的目光,目中对于陌生人的原始防备也终于去了不少;原先那个中年人也是,而且还听得挺有感慨:“世事无常啊……!这年头,厨师都能失业,也是不晓得人能搞个啥子了——你没有觉醒啊?”
“……我哪有那个运气?”随意瞥到老姚在他们越聊越热时默默退到了一边,辅助着干活收尾去了;心知这是工头也了解工地无聊、大家对任意来个新人都很好奇,所以专门腾出空间来给他们吹牛打屁的,陈禾收回视线,照搬了监控科小黄的说辞,笑:“那都是中了彩票的人才能羡慕得来的。要是我觉醒了,我还能来工地干啊?我又不是个傻的。”
他就是个傻的。他听着背后小胖墩和耳返里都快笑抽过去的动静,心里默默地想。
“那倒是!”他无意间真心流出的有点苦的情绪总算赢来了楼房内大半的信赖,众人被满足了基本的好奇心,也就觉得他是非常特别的了,多多少少恢复了点正常干活的秩序;陈禾就知道自己是被初步容纳进了这个团体。
趁此机会,他运转大脑,绞尽脑汁地想了个和自己直接目的沾一点边、但又不是很出格的问题出来,问旁边加水的中年大哥:“大哥,我们这儿,就是专门做室内的啊?”
“啊?”中年大哥将管道里的水冲进机器,回头:“不是啊!是下雨才专门提前糊一下里头,平常都是在外头,去跟他们一起打灰的。打灰你不会吗?”
“……会啊。我刷墙浇混凝土都行,瓦工砼工都会。”陈禾也不敢说不会,怕被直接逮出去;但他被这么一问,听着耳返里连续的【趁热打铁趁热打铁】,一时又想不到接下去该问什么了——没营养的话么,他一时也想不出;直击本意的话么,又未免太直白……不,等等,正常外来人看到c市近来明明久不下雨,结果这个工地上路却那么烂,第一反应也是好奇才对的吧?他不问,是不是才会显得不正常?
陈禾想通了这一点,心里没了禁忌,口头上便大方了一些,吐露了句实话:“我以前做过的,工地上大部分活路都会……就是我刚刚进来,看到你们都在这里头拌混凝土,我还以为我们是专门做室内毛胚啊啥子的嘞。”
“那倒不至于,我们这么多人。”加水工人笑,让他看周围六七个人,说:“就是这几天下雨,高空作业和外面的好多活路暂时都不能做,才全都来做这个的。”
“这几天都下雨?”陈禾装相,看了一眼外面,假装自语:“哦……之前来都没听说的,你们这边不是专门弄这么多水,是下雨了路才这么烂的啊?”
“……哪个专门在工地上到处都弄这么多水哦!你硬是说得!你来的时候都没问包工头嗦?”加水的工人都无语了,哭笑不得,顺便跟他解释:“这个路是这几天不晓得为啥子,老是上午下暴雨变成这样的。稀奇得很。”
“那它下就只下……?”
“这雨来得怪。”黄帽子的中间工人背对着他,拧紧管道口,脖子后面肿瘤一般的巴掌大黑色异能物鼓着一只乌沉的眼睛,和周围的异能物一起冷冷地凝视着他,“不晓得为啥子,只下上半天,还只撵到施工段下。再这么下两天,上面都只有喊我们熬夜上工了。”
“……哦……”从聊天之初就被这么看到现在的陈禾跟真实之眼心绪还算稳妥——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在现实中见过三两句话就会对自己真正放下心防的傻白甜呢,这种觉醒者和自身异能物情绪相悖的场景,他在觉醒以后见过的实在不要太多。
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人都会这么集中地……
“——加砂子加砂子!”他还没疑惑完,老姚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了过来,对方手臂上卷着的褐色书籍从书脊里挤出密密麻麻的眼睛,和主人一起疾言厉色地瞪他,直接解答了他的疑问:“你来做活路的吗来说闲话的哦?!我这组不养闲人哈!”
见到觉醒者和异能物视线一下子就都变正常了的陈禾:“……”原来是他这其中一个工序一直没上,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加料来着!
“对不起!”明面上沉迷于聊天、实际上也沉迷于聊天的陈禾羞愧地回神,将迟迟没能跟着石头水泥一起到位的砂子一铲子放了进去,机器才重新发出了熟悉的隆隆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