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会尽心调理。”封暄平淡道。
两人走入延福宫,雨打湿了地砖,露出湿湿昏沉的光线,空气中的水汽无孔不入,在这秋雨夜里贴着人的衣裳往里钻,冻得彻骨。
而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母子,都对这寒意习以为常,他们在这里谈论皇帝的生死,如同提起一个陌生人。
二人上了台阶,花姑姑赶忙褪了皇后的披风,再罩上一件烘热的,还往她手里塞了个手炉子,见太子没有入内的意思,便抬手让下人都退了。
封暄的伞没收,放在一旁,雨线沿着素色伞面往下爬,很快在地上积出了小小的水洼。
他说:“父皇糊涂了,多年服食梦胥散,早掏空了身子。”
皇后见过他用梦胥散助兴时,脸上的那种迷离模样,心里直犯恶心:“趁这时候把梦胥散销了吧。”
封暄应:“是。”
梦胥散。皇后未染丹蔻的指头抚摩手炉上精细的纹路,看檐下的夜雨,她多年不与天诚帝亲近,对这三个字既厌且惧。
她年轻时还是纪家年轻一代才容最出众的姑娘,与师红璇一前一后入了南昀书院,成为名动一时的双姝。
二十多年过去,师红璇站在了朝堂的中心,成为书院里那些花骨朵们追逐的太阳,而她被困于这牢笼里,只是一朵风干的牡丹。
纪家逼迫天诚帝送走了扶荔楼的美人黎婕,作为助他坐稳龙椅的条件。那是天诚帝真正挂在心尖上的人,自那之后,天诚帝就开始服用梦胥散,助兴床|事,也因此大改性情,在行房时无法控制,暴虐不堪。
她站在父辈的荣光上,不能对家族的安排做出抗争,只能在封暄日渐长大后,把纪家的权柄无形转移到封暄手上,封暄走的每一步,背后都有皇后的推波助澜。
他们是母子,更是心照不宣的屠龙者。
皇后的声音浸在夜雨里:“他这些年做的恶心事多了,别让他死得太轻松,这后宫每一口井里的孤魂都看着他呢。”
“是。”
皇后想起一事:“李迷笛的身份还要查。你没见过黎婕,那是个了不得的女子,智谋心性手段都不输于师红璇,甚至比阿璇狠辣三分,当年若是让她进了宫,或许今日封家江山都要易了姓,那样的人万万不可能教出一个草包来。”
“如果李迷笛不是封殊,那就是有人要让他以为自己是封殊。”封暄想起司绒玩笑说的“恨灌白玉珠”,李迷笛是仇恨浇灌出来的人,却没有相匹配的手段和能力承载他的仇恨,最终给封暄做了垫脚石。
封暄对他的身份存疑,但没有明显的证据,所以才废了他的手脚和一双招子,放人的同时派隐卫跟踪,如今人还在阿蒙山一带辗转。
皇后脸色有些复杂:“如果是这样,那便是黎婕的手笔,她若是回来,必定剑指封家江山。”
年轻时的数次交锋,让皇后对黎婕印象深刻,二十多年过去,往日恩怨俱已如烟散去,但她对黎婕的忌惮随着年月而沉淀得越发浓厚,她们因为一个男人被迫站在对立面,但只有天诚帝以为黎婕对他情根深种,实际上让黎婕情根深种的是这皇权。
夜雨瓢泼。
封暄几乎是一刹那间就明白了!
司绒曾经提醒过他,东面唐羊关海域潜藏隐患。彼时他在与朱垓的夜谈中提到,这样规模的船队在海上藏不住,只能是来自于海域对面的蓝凌岛。黎婕二十多年前势单力薄,她把着一个同样势弱的天诚帝没有用,最终在与纪家的交锋中败退。
若是她在蓝凌岛重新起家,在那龙蛇之地淬炼自己,二十多年后重整旗鼓杀回故土,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黎婕手里还握着一个真正的“封殊”。
皇后看了一眼地上的伞:“你把司绒也带进宫了?”
封暄沉默。
上回见面过后,封暄打发九山来讨萃山茶,那就是不遮掩的意思了,封暄还是懂皇后,他们那些蹩脚的掩饰在皇后眼里一览无余,干脆摊开。
“连用盏茶的时间都没有,赶着回去,还能为着什么,”皇后说到这个,声音才渐渐从夜雨寒气里回暖,“折腾一夜,想必饿了,遣人去将司绒接过来,花姑姑的扯面做得不错。”
说着要唤人抬软轿去接,封暄抬手止了,说:“我去接她。”
汤的热气儿腾腾地升,氤氲里倒映三张脸。
司绒挑着面,慢慢地吹气。
她还有些懵,封暄说带她吃面,没说来皇后娘娘这吃面。深更半夜,皇宫内院,儿子从东宫带出貌似不和的异族公主,司绒都不知道怎么应对这场面,皇后娘娘倒比他们二人还从容。
司绒吃了一口面,听他们二人在谈中秋宴的布置。
“我便不露面了,你斟酌着办,依循往年的规制出不了岔子,”皇后喝口汤,又说,“届时要用凤印,到延福宫正殿来取即可。”
“是。”封暄盛汤,撇掉了葱花。
“中秋后,紧跟着便是你的生辰,办不办随你自个儿的意思,”皇后看了眼那汤,不紧不慢说,“只是朝中催你立妃的折子必不会少。”
司绒手里的筷子滑了一滑,差点被面噎着。
封暄给她移过一碗汤,神色自若:“每年九月都要收一摞。”
皇后把司绒的神情收入眼里,意有所指问:“不急?”
这一问后有片刻的安静,司绒就着汤,把面吞了下去,抬头时发觉两道视线在朦胧热气中落向自己。
在说什么?
封暄揉了下额角:“急,急不来。”
这回答饱含深意,皇后明了,侧头吩咐花姑姑,把加了葱花的汤撤下去,换一盅上来。
司绒脱节了一会儿,就发觉自己跟不上二人的话题。
急什么?什么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