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季怀真醒了,右手按住左肩微微躬身行礼——夷戎人的习惯。
燕迟解释道:“他叫辛格日勒,之前在汶阳老家认识的。他的妻子度玛这两天为我们做饭。”
季怀真虽怀疑,却也知道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
辛格日勒俯身在燕迟耳边低语,燕迟只把头一点,低声道:“知道了。”
他走后,季怀真突然意识到什么。
“我如今被朝廷通缉,在外面你也不好再喊我名讳。”
燕迟问他:“那我叫你什么。”
季怀真一怔,一个久不被提起的名字浮现脑海,他别无他法,不情不愿道:“……阿妙。”
燕迟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二人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气氛登时尴尬起来,只见燕迟似是受不了般,起身往外走。
院中,辛格日勒站着等候,见燕迟出来,冲他躬身行礼,语气恭敬。
“殿下,敕勒川那边来信了。”
一只鹰蹲在二人头顶,利爪紧扒房檐,正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燕迟。
燕迟回身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和辛格日勒来到院外,那鹰见他二人离开,忽然拍翅追上,又见燕迟拇指至于唇间,冲着那鹰一声呼哨。
老鹰飞下房檐,稳稳停在燕迟胳膊上,乖巧抬脚,任燕迟取下它爪上绑着的用蜜蜡封好的信笺。
燕迟展开看完,便拿火石,将那信烧了。
他胳膊抬起轻轻一送,鹰腾空而起,很快飞远。
燕迟朝辛格日勒叮嘱:“在外不必喊我殿下。”
辛格日勒点头,又问燕迟可要准备些在草原上过冬的东西。
燕迟犹豫一瞬,往季怀真住着的屋子方向看了眼:“先不急,我要先想办法带他出城。”
“这位大人昏迷时,度玛检查过他的伤势,肩膀上的箭伤倒还好说,只是那几鞭打得他伤及肺腑,务必要静养。眼看就要入冬,若殿……若你此时带他翻山越岭回敕勒川,不遇严寒还好说,若是遇到严寒,只怕会有性命之忧,而且他的脚踝……”辛格日勒眉头微皱,困惑道:“似乎之前也断过,还是被人以暴力拧断又接上的,骨头长得不是太好,如今又断一次,你虽给他接上,但他经不起长途跋涉了,更不要说骑马翻山。”
燕迟怔了怔。
陆拾遗金枝玉叶,自小便是人中龙凤,其父又是御史大夫,上可为皇帝上策谏言,下可监察百官,又有谁胆敢去拧断他的脚踝?
哪怕是他的死对头季怀真权势最盛之时,恐怕也无法轻易做到。
燕迟心烦意乱,竟下意识又走了回去,反应过来时已推开房门,季怀真正坐床上眼巴巴地看着他,见他回来,问道:“你去哪里了。”
那语气中竟有一丝急切,看见他回来又立刻放松戒备。
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信任依赖,叫燕迟心里更堵。
他不愿同眼前这人讲话,更不愿同他共处一室,看向他的脸时,满脑子都是那夜清源观烧起的大火。这把火烧没了清源观上下十七条无辜性命,更烧没了他放在心中深藏数年之久的情谊,将他记忆深处的“陆拾遗”烧的面目全非起来。
他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虽这样想,但燕迟的目光还是控制不住地移向这人的脚踝,他想待他好,想要保护他,这样念头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一时半会丢不掉。
撑着他在草原度过冰冷寂寞寒夜的,就是这个念头:想要再见陆拾遗一面。
“小燕……?”
季怀真突然从燕迟眼中看到一股恨意,心中不由得一凛,心想难道燕迟对“陆拾遗”彻底失望了?毕竟他接下来的行动都要仰仗眼前这人,当然不想节外生枝。
好在燕迟很快又恢复那副对着他冷若冰霜、心灰意冷的纠结模样。
当夜,燕迟在床边打了个地铺,季怀真相信,他这样做不是关心自己,而是因为辛格日勒家没有多余的空房,若有,他一定不肯再和他同屋而眠。
季怀真也不出言点破,随燕迟纠结去,当务之急要先养好身体,尽快动身去汶阳和白雪汇合,好可再做下一步打算。
……
几日下来,季怀真已和辛格日勒一家熟悉起来。
辛格日勒告诉季怀真,他十七岁带着妻子度玛出关,二人在汶阳结识了燕迟娘亲,五年前迁至汾州,在此地安家落户,如今已有一女一子。
他的妻子度玛生大女儿时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多亏燕迟的娘亲,度玛才捡回一条命。
当日燕迟给季怀真正骨,痛得他昏厥过去,又见他一身是伤,只好无奈折返,找到在汾州的辛格日勒。
燕迟的娘亲虽故去,但恩情还在,辛格日勒一家二话不说,在满城追兵的搜捕下,将燕迟与一个朝廷钦犯藏在家中。
辛格日勒说,这几日街上与边防的兵力不减反增,正挨家挨户搜查,想必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燕迟略一沉吟:“你家可有地窖?”
辛格日勒点头,眼下情况危急,季怀真也不好再挑三拣四,只等来搜查时与燕迟躲进地窖里中去。
辛格日勒去收拾地窖,又命小儿子来给二人送饭。这几日不是粥就是白饭配蒸鱼,还不撒盐,季怀真嘴里都要淡出鸟来,已许久不吃这样糙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
他恢复了力气就开始折腾,问辛格日勒的小儿子能不能给他端些别的饭菜。
那小孩一叉腰,他不知季怀真是谁,又是如何心狠手辣,自然不怕他,张口便不客气道:“这是大哥哥每日下河给你抓的,你不吃拉倒。”
季怀真一听,笑了,看向燕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