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赤红眼睛将季怀真一盯,吐出的便是他朝思暮想的话来:“——大人,成了。”
季怀真手中烛火当啷落地,火苗跳跃两下,噌得熄灭了。
一片漆黑的卧房中,只余燕迟手中的枪头反射出冷冷皎洁月光。
季怀真连扑带跑,半跪在那人身前,将他领子一提,神情专注地轻声道:“恭州没了?谁把恭州占了?”
燕迟的目光看了过来。
那人犹豫一瞬,季怀真厉声道:“快说!”
“回大人,是夷戎人。”
季怀真猛地松了口气。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季怀真将那人丢开,怔怔后退几步,突然低低笑起来。
他的眼中在黑夜中奇亮,似有一把火在他心底烧起来,被陆拾遗算计出的愤恨不甘越烧越旺,烧的季怀真手心脚心都热起来。
他又问那人:“你这次带了多少人回来?”
“不足一百,皆在城外等候。白雪大人还在指挥剩余的兄弟们撤出恭州,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足矣。”季怀真背着手,大氅一披,在房中来回踱步,他越走越快,步下生风,猛地把身一转,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战栗激动:“叫你的人跟我进宫,现在就……”
话音戛然而止,季怀真和门边站着的人四目相对——燕迟正以一种五味杂陈的复杂目光,静静地看着季怀真。
一阵耐人寻味的沉默后,燕迟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季怀真轻声道:“你要去做什么,可要我陪你?”
季怀真一愣。
他脸上的狂喜尚来不及褪去,就有种在燕迟前无处遁形的愧疚感。
见他不答,燕迟睫毛垂下,轻声道:“你可还要我陪你?”
季怀真强忍冲动,喉结一咽,平静地哄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你就在这里等我,哪里都不要去。”
燕迟又问:“你千方百计诱我跟你来大齐,便是如当初我爹劝我娘那般?只将我在这里困着。”
季怀真霎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
可现在还有更加迫在眉睫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季怀真能不能活下来,还真就在这说话间的功夫,思及至此,季怀真登时狠下心来,命副将跟他离去,再顾不得看上燕迟一眼。
燕迟默默在黑暗中静站了片刻,抬脚朝乌兰屋中走去。
此时离天明不到一个时辰,两匹轻骑沿着主街一路快马加鞭,于黑夜下朝皇宫奔去。
那副将拍马追上,朝季怀真问道:“大人,宫门早已落锁,卯时才开,我们去做什么?”
风吹得季怀真大氅猎猎作响,如道鲜艳旌旗飘扬在空中。
季怀真冷冷一笑,说出久久不曾用到的二字:“——上朝。”
丑时将过,皇宫内一片寂静无声,死气沉沉。
打更巡逻的小太监两人一队,路过皇帝寝宫外需得踮着脚走,敛着气走。明知这样远的距离,那里头躺在高床软枕之上,被帷幔遮挡着的人根本就听不到,可各个皆是小心翼翼,噤若寒蝉。
皇帝最近烦心事颇多。
宫中消息最为灵通,人人皆知恭州边境线外数十万外族大军压境,军情如雪花般挥洒而至,每来一次都是雪上加霜,眼见恭州就要破城,恭州一破,离上京又有几城?
如此情况之下,自然人人自危。
只见那一墙之隔的宫殿内,一鼎香炉正仙气缭绕。原本应起到定神安魂之效,可此刻却如同摆设一般。那身穿明黄寝衣的老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头大汗,正被噩梦缠身。
在他梦中,自己依然是皇子,手执长剑,逼宫篡位。
一阵鲜血淋漓的厮杀后,他低头一看,双手却依旧清清白白,再抬头时,已头戴天子冠冕,作于明堂正中,受朝臣跪拜。
渐渐他变老了,开始管控不住群臣,开始多疑怕死,他看着自己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一个手握赫赫军功,如同当初的自己一样有逼宫篡位之心;另一个善于伪装,与他上演父慈子孝戏码,背地里却勾结权臣,做出有悖人伦之事。
他睡得极不安稳,在梦中大声呼喊着来人,来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可每每在梦中这样喊时,便会有太监将他唤醒,这次却久久无人回应。他在梦中越来越怕,极力挣扎,最终如一脚踩空般猛地翻身坐起,大口喘着气。
“来人!快来人!”
这便是大齐第六位皇帝——武昭帝。
他的厉声呼喊虽无人响应,却有人拨开重重帷幔,将一方白净帕子递上来。
武昭帝接过,才擦了第一下便停住,接着脸色煞白,抖若筛糠,如见鬼般抬头。
只见帷幔之后,一人气定神闲地站着,见他看过来,便彬彬有礼地一笑。若不是他脚下横着的太监尸体,便真是一副谦谦君子做派。皇帝恍惚一瞬,竟有些分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白天与他议事的陆拾遗,还是早就该死在去敕勒川路上的季怀真?
若此时呼喊,定当有人前来护驾,可在这之前,他怕是早死在这人手里。
思及至此,武昭帝的目光游移不定,逐渐涣散,状似疯癫。
季怀真见状,轻笑一声,坐在龙榻旁,为武昭帝披上件外袍。他四下一望,见这殿中随便一样东西拎出去都价值千金,不由得感叹有的人真是命好。
他也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自顾自道:“陛下,梁将军来不及回防,恭州,城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