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犹豫一瞬,问道:“大人……可要属下去趟汶阳?”
季怀真知道她话中的意思。
人人都以为季怀真的亲兵折损在两年前的恭州一疫中,殊不知季怀真韬光养晦,战事结束后命他的人以死盾之名,藏于深山老林中,这两年一直隐忍不发,虽比不得从前,可也能在关键时刻保住他的姐姐与外甥。他瞒天过海,就连李峁都以为季怀真孤立无援,已退无可退。
季怀真冷声道:“是时候了,你亲自去,不可直接开到临安一带,就近等我命令,以免打草惊蛇,被李峁发现。若被他此时发现,怕是会对季晚侠不利。”
一算时间,一来一回虽要些时日,可眼下鞑靼与夷戎还互相僵持,互相制衡着,趁着平昌尚未失守,若再不行动,只怕再无机会。
这群人未免太异想天开,只交出他一个,鞑靼与夷戎又怎会满足,又怎会挡得住敌人的铁骑,待到临安城破那天,李峁自顾不暇之时,就是季晚侠与阿全远走高飞的时候。
至于他自己……
“再替我找一人来,容貌无所谓,身高体型与我相仿就好。”季怀真语气低沉,疲惫至极,单单是审问路小佳就耗费他大半心神,已有些快支撑不住,又对白雪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歇歇,走之前进宫去给我姐姐带个话,就说我今日好多了,叫她不必担心。”
看着他这样一副失意模样,白雪心有不忍,可季怀真与燕迟之间的事情,又岂止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只是一声叹息。
白雪走前,轻轻把门给关上,她向屋内望去,见季怀真正倚在床上,半死不活地发呆。
同一时间,平昌。
纵横交错的山道内,密林形成天然屏障与掩护,郁郁葱葱之后,正有夷戎十五万大军埋伏于此,成包抄之势,与梁崇光的十万大军隔山对峙。
平昌乃新都临安的最后一道防线,攻下平昌,临安便指日可待。
越是这种时候,三方越是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提大齐将士早已严阵以待,破釜沉舟,大军开拔前,军中众人已在梁崇光的命令下写好诀别家书早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
数匹轻骑快马一路沿着山道飞速掠过,带头之人一身漆黑玄铁铠甲,背后背着把半人高的阔刀,跑着跑着,猛地勒马停下。身后数人也紧跟着停住。
那马被勒得前蹄扬起,响亮嘶鸣一声,在山谷间不住回荡,马上骑着的人,正是从临安快马加鞭赶回的燕迟。
拓跋燕迟朝漆黑山谷中一看,凝神聚力,猛提口气,发出声响亮狼嚎。
片刻后,山谷那头似有回应,燕迟听声辨位,朝身后众人命令道:“走。”
眨眼间,眼前星火点点,帐篷林立,正是夷戎大营。
守卫见是燕迟回来,忙放行,伴着阵阵马蹄声,百人轻骑如道利箭般直切进来,燕迟一跃而下,命人把他的马带去喂草,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见一人走上前来,说道:“七殿下,大殿下要见您。”
燕迟不吭声,往瀛禾的帅帐中去了。
营帐内,瀛禾静静坐在案前翻书,听见燕迟进来,连头都不抬一下,平静道:“跪下。”
沉甸甸,沾满敌人鲜血的铠甲被解开扔在地上,荡起一地尘土,拓跋燕迟一句辩解没有,直挺挺往地上一跪,脱下内衫。
只见燕迟精悍脊背上,纹了头靛蓝色硕大狼头,上面刀伤叠加箭伤,是这两年他南征北战下来的见证——幼狼的面容,却是成狼的身体。
不等瀛禾发话,已有亲兵拿着儿臂一样粗的军棍走上前。
“为何擅自行动?让你去将陆拾遗救出,谁允许你要季怀真的命了?”瀛禾满脸漠然。
燕迟眼中露出一丝倔强与不甘,辩解道:“两年前他那样对我,我为何伤他不得?况且陆拾遗还被他囚着。”
瀛禾半晌不吭声,只低头审视般地打量燕迟。
燕迟表情不变。
过了一会儿,瀛禾又问道:“你那一箭……是射偏了,还是正中了你想要的位置?看样子是后者。你那一箭不是要杀他,你是要救他。”
瀛禾冷冷一笑:“还以为你这两年能有些长进,没想到还是如此意气用事,一遇上季怀真就自乱阵脚。”他居高临下地瞥了燕迟一眼,不怒自威道:“老七,没有下一次了,你不会以为,射季怀真一箭,让他吃点苦头,就能骗过我吧。”
“可还按计划行事?”燕迟抬头看向大哥。
瀛禾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半晌过后,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去,没瞧见燕迟听见他这样说后,暗自松了口气的神情。
当夜,从瀛禾帅帐中传出兄弟二人的争吵,路过士兵各个面面相觑,无一人敢进去阻拦,就连主将乌兰,也静静守在外头不吭声。
两个时辰后,瀛禾下令大军撤退,十五万大军弃锅留灶,连军帐也不收,走得悄无声息,远远看去,竟还似有大军驻守在此般。
夷戎军队中,有人猜瀛禾如此大动肝火,是因燕迟阵前抗命;也有人猜,兄弟俩是在陆拾遗的问题上起了争执,说夷戎兵力本就不敌鞑靼,本不该僵持如此之久,就是因为燕迟一意孤行要救自己的发妻,才使十五万大军空耗粮草,狼狈溃逃。
再说季怀真,自被燕迟一箭射中心口,足有几日卧床不起。朝中动荡不堪,仅靠李峁一人苦撑大局。拓跋燕迟的阵前一问传遍临安朝堂,算是撕扯开了大齐这荒唐朝堂的最后一张遮羞布。人人都知陆拾遗没死,原是被季怀真偷梁换柱私自扣下,眼下还不知被囚禁在哪里。
渐渐有风声传出,说拓跋燕迟一路从敕勒川打到临安,就是为了发妻陆拾遗。
这一切都被三喜一字不落地汇报给季怀真。
他只替季怀真感到委屈愤怒,破口大骂道:“大人,现在那帮子朝臣都想要故技重施,如同两年前逼陆拾遗一般,也想把您抓起来,去和鞑靼谈判,说是您瞒天过海,戏弄鞑靼人,即使要算账,也应该找您算账。想让那群鞑子网开一面,留下临安,愿割地赔款,每年给鞑子上供!”
季怀真面色苍白,讥讽一笑。
“是这群人会做的事情,以为只死我一个,鞑子便肯善罢甘休了?李峁如何说?”
“小的不知,大殿下这几日忙得很,要见他的一律被挡了回去。”
季怀真沉思片刻,面色阴晴不定,强撑着一口气,对三喜道:“算算日子,白雪应当快回来了,最快今夜,最迟明早,你去把她替我找的那对母子带过来。”
三喜领命而去,不多时,带回一对母子。
那女人像极了季晚侠,怀中幼儿如阿全一般大,不同的是他眼中毫无阿全的天真呆傻,小小年纪似乎便吃遍人间苦楚,沧桑老辣,从母亲怀中挣脱出来,护在母亲身前,如头小狼般,警觉地盯着季怀真。
女人连头也不敢抬,一边磕头一边发抖,朝季怀真求饶道:“求求大人,放了我的孩子吧,大人要民妇做什么,民妇不敢不做,求求大人,放我儿子一条生路吧。”
季怀真沉默不语,对女人的啼哭置若罔闻,见那孩子一脸不服输的倔劲儿,恍惚一瞬,只盯着他的双眼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