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诡异困惑之感油然而生,季怀真盯着阿苏尔看,猛地一惊,虽然不记得先前阿苏尔倒下的确切位置,可似乎没有这样靠外。
这样想着,季怀真屏息敛神,悄悄从地上爬起,冲着阿苏尔的方向去了。
就在季怀真俯身靠近,拿手去探阿苏尔鼻息之时,那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猛地暴起,握拳成爪,要朝季怀真脖子上掐。
然而季怀真也早有准备,早先他审讯手段残酷,见过不少人想用装死逃过酷刑,此时一看便知阿苏尔有蹊跷,当即捏着从地上捡起的碎瓷片朝阿苏尔眼睛划去。
阿苏尔慌忙后撤,二人暂时分开,带着恨意提防冷冷瞪视对方,四目相对间,又同时想到什么,一同朝那先前被燕迟一匕首挑飞,飞到角落中的刀上看去。
二人同时行动,季怀真连滚带爬,向前一扑,谁知阿苏尔根本不管刀,眼见季怀真露出后背,抓住他一条腿将他狠狠拖向自己。只听一声骨骼裂响,阿苏尔竟将季怀真的左腿活生生拧断,又以健硕手臂从后将他勒住。季怀真登时呼吸不得,剧痛难忍,左腿以诡异的角度耷拉着,剩下的一条腿乱蹬,已隐约听到殿外有侍卫高喊之声,随时会破开殿门冲进来。
他眼前看到的一切逐渐涣散,喘不上气,只觉胸腔里像是装了门要从内炸开的炮弹。
季怀真挣扎渐渐变弱,将死之际,浑浑噩噩听见耳边有各种声音在喊他的名字。
三喜临死前那声带着怨恨诅咒的“季怀真”;季庭业带着厌烦轻视之意的“季怀真”;陆拾遗无可奈何,总是高高在上的“季怀真”;有咬牙切齿的、有嬉笑怒骂的、有讨好奉承的,隐约夹杂着“季狗”、“季大人”。一声声叫喊此起彼伏,光怪陆离,最终都化作敕勒川的风声,伴随着那人的轻吻,他叫他阿妙。
明晃晃的窗纸外,有只燕子一掠而过。
似回光返照般,季怀真突然气力猛增。他双眼血红,脸上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抠进阿苏尔的胳膊中,却丝毫撼动不了那铜墙铁壁般的桎梏。
就在绝望之际,耳边突然爆出一声怒吼:“季怀真——!”
那是燕迟的声音。季怀真怔怔一笑,有些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实。
紧接着耳边传来一声狼吼,一道灰影掠过,冲着阿苏尔去了。
是弱弱!
脖颈间桎梏的力道一轻,已有人冲上来,和阿苏尔扭打在一处,这人有刀不用,暴怒之下直接骑在人身上,一拳一拳瞄准了往脸上打,直把阿苏尔打的半死不活,留他有命喘口气,才堪堪收手。
季怀真又咳又呕,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被弱弱拱着,强拖着一条废腿站起来。
燕迟背对着他,不住粗喘:“还能走路吧。”
季怀真被掐了脖子,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也不管燕迟背对着他是否看得见,忡怔地点点头,想不到燕迟会出现在此处,这下才明白原来那声季怀真不是他的幻觉。
燕迟捡起地上的刀,架起半死不活的阿苏尔做质,又对季怀真道:“去把这里点了。”
季怀真忙朝灯架走去,两步之后又扑在地上,左腿传来钻心剧痛,可他一声不吭,再次满头大汗地爬起,拿着蜡烛的手已是抖若筛糠,点燃两处帷幔后就再也没力气握住,任由那蜡烛掉落在地。
燕迟又道:“去把机关打开,你先进去。”
季怀真一怔,道:“不,我……我留下来断后……我,他还知道我姐姐的下落,你走吧,我得找我姐姐。”他一番话语无伦次,漏洞百出,已顾不得燕迟信与不信,只想拖着这一条断腿,抱着这一副残躯,为他心爱之人,为他愧疚背叛之人,再温柔一次。
“季怀真——!”
在一片鞑靼逼近的凌乱脚步声中,拓跋燕迟怒气冲冲,突然回身将季怀真一看。这怒不可遏,又饱含哽咽绝望的一声,叫季怀真一怔,他抬头看去,才发现燕迟眼睛红了。
那一字一句,忍无可忍的呼名道姓下竟有些泪意。
燕迟深吸口气,只失控了一瞬,又再度恢复冷静,看着季怀真命令道:“别让我说第二遍,你先进去。”
这次季怀真照做了。
机关开启的一瞬间,鞑子也冲了进来,弱弱冲上前抵挡片刻,又猛地回身,同挟持着阿苏尔的燕迟一起后退进密道。外头火势尚未起来,已有不少鞑靼士兵步步紧逼,都惧怕燕迟手中的刀真的砍断阿苏尔的脖子,不远不近地跟着。
二人一狼,就这样一瘸一拐,一步一退地走出密道。
季怀真抖若筛糠,冷汗出了一身,嘴皮呈现出死人才有的灰白色。一出密道,燕迟便下令让弱弱隐入山林。见有匹白马等在出口处,季怀真忙对燕迟道:“我的腿跑不快,把阿苏尔给我,你先去与你的人汇合,再……再回来救我。”
燕迟寒声道:“你给我滚上去。”
他小臂狠狠一夹阿苏尔的脖颈将他挟持在身前,命那些追上来的鞑子放下武器。
季怀真的右腿完好无损,踩在脚蹬上,又艰难搬着半废的左腿挪上马,仅是如此简单的上马动作,已叫他大汗淋漓,不住发抖,险些连缰绳都握不住。阿苏尔嘶哑,口齿不清道:“季……季怀真……你,你不想要你……你姐姐了?”
话音未落,燕迟已是一掌切在他后颈将其打晕,飞身上马,将昏迷不醒的阿苏尔也提上。
那马飞驰而出的一瞬间,鞑子便捡起地上的刀剑追了过来,有火舌从密道中窜出,鞑靼见状,又分出几个人回宫调兵乘胜追击,势必要将阿苏尔救下。
马虽远比人快,但三个大男人共乘,速度逐渐慢下来,听得背后呼喊杀伐声震天,鞑子短短时间内边聚集起千人小队,一路追着厮杀过来。燕迟回头一看,突然揽住季怀真往旁边树丛林立的山道中一滚,千钧一发之际,握住匕首对准马的后腿用力一掷。
那马被匕首一扎,登时吃痛,身上力道一轻,驮着阿苏尔沿着山道发足狂奔而去。
季怀真腿受伤,若奔走起来,那动静必定引来鞑子注意。因此二人冒了把险,只躲在山道旁的密林中,观察鞑靼动向,见一部分追着阿苏尔去了,却仍有一部分留下来,警惕搜索二人踪迹。
季怀真心如擂鼓,汗如雨下,似有人给他洗了把脸,他的手腕被人死死攥着,下意识瞄向一旁的燕迟,看他刚毅的眉眼,看他线条卓绝的下颌,前方是步步紧逼,随时会发现此处的鞑子。
在这一刻季怀真突然扪心自问还有什么遗憾,是否活够了。
他心中依然没有答案,却想起方才死到临头前看到的从窗外一晃而过的燕子身影。
就在季怀真即将拖着他的断腿冲出来去吸引鞑靼人注意力的时候,燕迟突然看了过来,问道:“是不是只有我快死的时候,在你心里才可与你姐姐外甥相较?”
季怀真一怔。
燕迟一手捂住季怀真的嘴,从背后狠狠桎梏住他,不让他动弹,不给他机会让他做自以为是的蠢事。
他用一个早就该来的拥抱堵住季怀真求死的道路。
他贴着季怀真的耳朵,以气音道:“临安城破那天,我也在,是我亲手给你姐姐收的尸,我知道她已经死了,一直都知道。我知道你是为谁回来的,也知道你那一跪是为什么。”
“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叫你远走高飞了,是你自己要回来的,既如此,我便不会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