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昔日里楚维阳曾经亲手牵引着宫纨竹所感触到的那巫觋祭火烧灼着周天经络的痛苦而言,那血焰之灵引动着血焰与灵相,煅烧着道法根基与功果,进而将之一点点蚕食、熔炼的过程,其痛苦本身,则要远胜前者太多。
而且,倘若是前者的痛苦,尚还在寻常生灵的理解范畴之内,尚还有譬如隔绝形神之间的牵系,又或者是以昏厥之类的方法,将痛感本身隔绝了去,以讨巧的法门越过那重塑经络的一步之藩篱的话。
那么此刻伴随着这一部无上经篇的运转,那痛苦本身发源自道法根髓之中,进而朝着形神与三元相继贯穿而去,甚至伴随着在内周天内的不断酝酿、累积与回想,痛楚本身在叠加,在愈演愈烈。
这一切尽都从根由处出发,遂也意味着,这更上层楼的痛苦本身,实则是无法以任何讨巧的方式隔绝与斩断的,形神之间的短暂割裂做不到,昏厥本身也无法做到,知晓宫纨竹还掌握有道与法,还不曾放弃己身的功果,那么这痛楚本身,便注定要如影随形,注定要愈演愈烈。
也注定要教宫纨竹在这一过程之中,亲自品尝到那无边的苦痛之中的每一丝每一缕。
而也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之中,伴随着那道法的轮转,伴随着血焰之灵吞噬道法功果的开启与无法停止的自行变化的过程,楚维阳立身在那一道须弥符阵之中,亲眼得见了宫纨竹自始至终的变化。
从一开始的痛苦难耐,再到极尽于凄厉的尖利哀嚎声音,以及在这一过程之中,伴随着那苦痛的叠加,连带着,宫纨竹那原本中气十足的凄厉嘶吼声音,也从原本的高昂变得愈渐得低沉起来,原本流畅而连贯的话,最后也变成了断续的不知所云的谩骂。
她像是在骂自己,在骂那带来痛苦的血焰之灵与经篇本身,甚至也包括书就这部经篇的楚维阳。
甚至连带着,那昏沉且甚至不存的状态之中,接连的陌生人名从宫纨竹的嘴里蹦出来,道人稍稍仔细听得了,大抵是接连殒命在宫纨竹手中的亡命鬼。
邪道魔门的天骄道子总是这样,一路走来的过程之中,几乎每一步路走过,尽都是腥风血雨、尸山血海铺就。
进而,许是某一阵里痛苦的厉害,那断续的声音之中,又重新提起了楚维阳,提起了道人的奇诡,提起了道人数度有意无意的故意磋磨,甚至提起了楚维阳喜欢看她那桃形轮廓的浑无遮掩的目光。
她大抵是真切的失却了紧守的心神,进而在痛苦之中,愤懑的怨恨着这世上她犹还能够真切的在痛苦的冲击之中所记得的一切。
就像是昔年里楚维阳曾经在那幽暗石窟之中历经的一切,在这一刻浓缩在了那短暂的过程里,映照于宫纨竹的身上。
那不仅仅是纯粹的理解本身,那更是楚维阳在心绪变化之上的感同身受。
当然,或许也正因此,对于在失去了谨守的心神之后,宫纨竹的这般“无端”的“谩骂”与“攻讦”,楚维阳倒是真个未曾动怒。
道人真正的长久处于了心境的平和之中,他只是当然挥洒下了翠玉焰火,以己身的无上法焰熔铸着一枚枚灵玉,进而以传承玉简的材质规格,熔炼成一方集留影与留音用的玉匣,甚至为了以防有失,道人甚至从手中残存的几枚道果妖丹之中抽取了些道果之力来熔炼入其中。
进而,道人以这浅金色的玉匣,将宫纨竹自始至终的全数一边谩骂一边苦苦告饶一边又痛哭流涕的神情、举动,尽皆烙印在了玉匣之中,并且因为道果之力而恒常不磨,除却楚维阳之外,谁也无法抹去。
楚维阳自始至终真个未曾动怒,真的。
道人仅只是以最为纯粹与质朴的念头,想要将这一切的过程记录下来,以教日后得以重新谨守心神的宫纨竹,自己一息都不得越过的将留影的内容与留音的字音全数烙印在心神记忆里面去,并且在反复的观照过程之中,为日后的八次熔炼累积下必要的经验来。
一切的一切,仅只是因为道与法的缘故而已。
除此之外,别无他念。
而也正是在楚维阳这样的记录之中,最后,连带着那低沉的、断续的字句,也从宫纨竹的口中消失不见了去。
宫纨竹的口中仅只剩下了含混的近乎是呢喃呓语的声音,甚至最后,连带着那含混的声音尽都消弭不见了去,仅只看到宫纨竹像是甚么虫子一样的横躺在地面上,不断的在扭曲和蠕动的过程之中,在紧咬着的喑哑之中发出短促的气音。
良久,良久,当那气音本身换成了某种粗重的喘息声音,当那湿透了衣衫的淋漓香汗尽都在血焰的骤然勃发过程之中尽皆蒸干。
某一闪瞬间,原本悬照在宫纨竹脑后的功果光晕有着一闪瞬间的倏忽消弭,进而,复又在下一瞬间的过程之中,变换成了乌红血色的光晕重新显照,只是那朦胧的光晕之中,复又有着血焰的灵形凝聚,一道玄狐的幻影从中一闪而逝。
而等到宫纨竹再十分艰难的从地面上支撑起身形来,进而在略显得狼狈的喘息声中,重新睁开眼眸的时候,宫纨竹的目光里面,尽都是某种看破世情的平和,与走森然鬼蜮之中走过的空洞。
“活过来了,终于……活过来了!”
无端的,仅只是直视着这一刻宫纨竹的目光,楚维阳便像是被甚么无形的力量给击中了一样,道人分明是要一步从那须弥阵图的遮掩之中走出,在这一刻,却又忽地顿了一个闪瞬,才又缓步将身形显照。
在这一过程里,楚维阳甚至将那枚留影留音的玉匣收了起来。
此刻的宫纨竹,并不适合再被更多的激烈情绪所刺激。
甚至罕有的,当楚维阳走到她近前去的时候,一面蹲下身子来轻轻地抚着她的长发,一面更罕有的用略显得温柔平和的声音缓缓地开口道。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纨竹,好徒儿,都过去了,入定巩固一下血焰灵形的根基,放心不用怕,为师便在这儿守着你呢。”
话音落下时,真个浑似是幼兽也似,宫纨竹下意识用着脸颊磨蹭着楚维阳的手掌,进而才像是一点点从那空洞与麻木之中将更多的心神与情绪抽离了出来,进而,仍旧略显得脱离的宫纨竹,才从在楚维阳的搀扶下,重新趺坐安稳。
进而,当那种略显得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地变成悠长而绵柔的呼吸,当重新缓缓闭上眼眸的宫纨竹引动着血焰与灵形的力量,沉浸在了入定坐忘的过程之中去的时候。
原地里,实则从始至终仔细提举着心力观照着宫纨竹这一番炼法过程的楚维阳,也终是无端的松了一口气,这才复又施施然的站起身来,走到了侧旁处。
这会儿已经算不上是为宫纨竹护法了,楚维阳之所以仍旧立身在这里,也仅只是为宫纨竹提供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毕竟,伴随着那剧烈的痛苦情绪的冲刷与刺激,此刻宫纨竹的道心反而脆弱至极,唯有当教宫纨竹一点点地从这样的过程之中缓缓地走出来之后,才是重塑了道心,在这一过程之中因为磨砺而更为坚韧的锻炼。
于是,同样得以因为护法的结束而放松下心神来的楚维阳,这才一翻手之间,将早先时宫纨竹所奉上的丝绢帛书一点点缓缓地展开。
起初时,楚维阳尚还以为,那丝绢帛书是因为历经了太久远的岁月光阴的洗刷,因而才变成了昏黄颜色,但是而今,当楚维阳真个将心神注意力汇聚到了这丝绢帛书上的时候,道人这才发觉,那昏黄的颜色,实则是帛书原本的底色。
那更是昏黄浊世的颜色。
而同样呈现在楚维阳视野之中的,更有着那昏黄浊流之中,原本的九天十地的格局,一切的经历与感触,尽都在这一刻,在楚维阳手中的这卷帛书上得以汇总,得以印证。
十地在下,进而是先天五太之天界,进而是三清天界,最后是高居在上的泰一玉皇天。
但楚维阳明白,随着九天的相继崩灭,十地也早已经不在原本应有的位置上面了。
而且,对于楚维阳而言,此刻九天十地的格局并非是那舆图上的重中之重,真正的关隘在于,那些昔年时曾经将九天十地串联在一起的,由诸仙真昔年出手清扫,用原始凶兽的血与骨铸就成的湍流河道,铸就成的九天十地古路。
仔细说来,楚维阳并非是曾经深入周游过这昏黄浊世的修士,楚维阳对于这些原始古路的认知十分的有限,他所熟稔的,仅只有三元极真界藏身所在的那一片海域,还有着昔日曾经借由着耄耋老道以及奉圣金宫的青衣道人之间的气机碰撞,所洞见的更多的辽阔与高远的视野。
渐渐地,楚维阳在这幅舆图上,洞见到了数息的几条细密的水道与古路交错成的网络。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伴随着楚维阳的目光一点点的扫过,借由着三元极真界藏身的那片海域,道人的目光再扫过的时候,复又将另一处锚定。
那里是上清玉平之界所在之处,而今古法修士的桥头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