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皇帝也未怪罪,只是漫不经心地嘀咕,似教导不像教导,似闲谈也不像闲谈,“看一个人,不可只看表面。就算是敌人,吾儿也该看透他表里春秋。十六啊,他和王氏相比,已是一片公心。你可知整座南朝、不,南北两朝,最不想建乱的便是他了。”
李景焕隻觉父皇偏心偏得开始强词夺理了,拧眉一吐胸臆:“一片公心?父皇,他是狼子野心!”
“他是一把好用的刀!”
皇帝见太子还是不懂,也侧头加重了声音,继而,又徐吐气息,恢復漫淡的语调,“朕已说了,看人不可只看表面。面上的野心昭然,正是没有野心。”
他的目光,随着眼前更为沉暗的光线变得虚渺,声如飘絮,“十六和唐素傅子胥,其实是同一类人。可惜了。”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皇帝回过头,在暗暗的天光下,勉强辨出太子神情倔强不服,笑了一声,终像寻常家翁一般拍了下太子肩膀。
说出的话却温情殆尽:“朕打算,册封阿缨为公主,作为她父功勋的奖赏与弥补。”
李景焕怔然抬头。
下一瞬,他拂袍跪倒,失色失声:“父皇,阿缨是儿臣的太子妃!”
她若成为公主,他们之间便再没有可能了。
皇帝也为难,“她既不愿,不当勉强。”默了默,声音里多了分不易察觉的凝滞,“是朕亏欠了那孩子。”
李景焕惶急
之下,没听出其中深意,唯揖手急急道:“求父皇三思,再给儿臣一些时间,儿臣定能弥补过往,将阿缨请回宫里。父皇……”
他眼里泛起幽湛的光泽,“儿臣心里没有别人,隻心悦于她。她也只能是儿臣的太子妃。”
皇帝半晌没言声。
自己喜爱的儿子,跪在脚边揪着他袍角不放,李豫倒是没再提册封公主这茬儿,只是静了一下道:“傅家落难,还以为你会替那个傅家小娘求求情。”
李景焕闻言促然松开手,是啊,他今日完全忘了傅妆雪。
他已有许久不曾想起她。
或者说,他下意识地抗拒着想起那个女子,害怕傅妆雪出现在另一个自己身边,更怕自己想起什么不可控的场面,更怕,他所如今想起的一切,阿缨悉数尽知。
最终李景焕隻平静道:“父皇明鉴,儿臣对她并无情意。”藏在背后的左手,指尖抖得厉害。
……
乌衣巷,新蕤园。
簪缨一觉睡到大晚,醒来觉得腹饿,才知天已黑。
春堇和阿芜过来服侍,说大司马不让叫醒她,这一觉睡透了才好。簪缨揉眼坐起身,缓了缓神,踩着白袜绕出屏风,便见春堇口中之人正坐在案边烛下。
夏日的晚风撩动他鬓丝,男人骨骼分明的指间夹着一截短竹,右手一柄小剔刀,仿佛雕琢着什么。脸上无神情,轻垂的睫毛染了光影,有一二分专注与漫淡相侵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