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迟刚出现在巷口,就被他发现了。
莫迟心里清楚,眼下他应该立刻掉头离开,可他的脚步还是迟疑了。
杜昙昼深夜前来,没有穿那身规规整整的绯色官服,而是换上了宽袍大袖的常服,一头黑发也没有像莫迟早上见他那样束于脑后,反而垂下了一部分,发髻上只戴了根玉簪,在灯辉下显出盈盈光辉。
流云般的乌发被风轻轻吹起,为他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意味。
莫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慢慢向他走去。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杜昙昼衣袂翻飞,带来清幽的兰花香气,细密地将他萦绕。
冬天也有兰花么?
土生土长的毓州人莫迟,头一次在寒冬腊月里,闻到这种矜贵花朵的香味。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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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前。
莫迟甩掉柴二后,转身就去了白财神坊的那间酒馆,他装作路人从正面经过,终于看清了门头上的牌匾写了“中心醉”三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这是化用诗经起的名字,任谁一看都会觉得,这是汉地中原人开的酒肆。
莫迟故作不经意地朝里面打量了一眼,迅速别开视线。
酒肆内部的布置装饰,也没有半点胡人色彩。
莫迟不动声色,行至斜对面的面馆,坐在沿街的位置,点了碗汤面。
不多时,汤面条做好上桌,莫迟拿起筷子,挑起几根,吹了口气,隔着蒸腾的热气望向中心醉。
石板路尽头,哒哒驶来一辆马车,马夫不紧不慢地将车停在中心醉的店门口,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从车上跳下,径直走了进去。
店家好像和他很熟,熟稔地同他打过招呼,而后马上从酒桶里打出一壶酒,端到他面前。
莫迟动作一滞。
——从车里下来的人,居然是赵青池的儿子赵慎。
他收回目光,把面条送到嘴边,皱着眉寻思:赵慎看上去是中心醉的常客,他知道开店的是一群焉弥人吗?
此时正值黄昏之际,中心醉的客人陆续多了起来,掌柜一个人招待不过来,把后堂的几个伙计全都叫出来待客。
眼见那群焉弥人大都集中在店里,莫迟等不及了,三两口扒完面条,留下几文饭钱,拔腿朝中心醉后院走去。
不过一人高的围墙根本拦不住他,他扒住墙头,徒手一撑,像夜色中最灵活的狸猫般,悄然无声地翻了进去。
后院有一排矮房,莫迟弯腰摸到墙根下,留神听了片刻,确定房中无人后,推开一条门缝钻了进去。
房中并排放了几个五斗柜,莫迟夜视能力极佳,在房内无灯的情况下也能依稀视物,他轻手轻脚拉开柜子,翻了没几下,就找到了一捆信,信封上赫然写着“缙京赵青池将军府收”,看来当时他没看错,赵府的下人半夜偷偷送出来的,就是赵将军的家书。
莫迟打开信封,正准备抽出信纸查看内容,忽听得院中传来脚步声,立刻放回家信,合拢柜子,弓背行至门边。
门外传来几声刻意压低声音的焉弥语,是在说前店的酒不够了,让再搬一桶过去。
不一会儿,说话人发出用力抬起重物的闷哼声,接着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门店的方向。
莫迟当即拉开门,扭身一钻,从极窄的门缝间穿出去,几步跑至墙角,灵巧地翻墙跃出,顷刻间就回到了主街,像最普通的百姓一样汇入了人潮中。
——结果刚走到家楼下就被杜昙昼逮住了。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杜昙昼定定地看着莫迟走近,听到他抬眼向自己问话。
莫迟语气冷淡,神情疏离,手缩于袖中,是不想让人看见他的动作,以便随时出手。
杜昙昼比莫迟高出半个头,要微微颔首,才能望进他的眼睛。
“跟踪你的人说,他是在十字街跟丢的,从十字街出发,自然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往西是临台,那是你来的方向,往东是章台坊,妓馆所在之地,我想你不会去,往南是那些高门富贵们住的地方,往北的永平坊,租住了大量刚上京的书生文人,我猜你住在这里的可能比较大,所以就来守株待兔了。”
那些高门富贵?你不也是高门富贵之一么?
莫迟心里这样想,没说出口。
“杜侍郎先是派人跟踪我,现在又费尽功夫来找我,究竟有何吩咐?”
杜昙昼看上去没有任何歉疚,他提起手中白线裹着的一个纸包:“我是来给你赔罪的,今日误把你当做疑凶抓捕,是我们临台办事不利,还请不要见怪,这是我府里最后一包天目茶,喝完这包再想要,就要等到明年清明后了,聊表歉意,请务必收下。”
莫迟看向他的手。
杜昙昼手指修长,掌心宽阔,皮肤光洁,半个疤痕都没有。
莫迟伸出手,本想勾住包裹茶叶的细线,却见杜昙昼突然收回了手臂。
杜昙昼看了眼二楼,对他道:“既然茶已送到,不如就让我亲自泡茶,给莫公子赔罪。”
他居然连他住哪间房都知道,可见早就向房主打探过了,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叫杜昙昼的恨不得对他刨根问底,打得定不是好主意,必须要小心提防才是。
莫迟本来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