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书呆怎么会认为老姚是被谋杀的呢?就算老姚出轨啊,家丑不可外扬嘛,要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自己死去父亲的风流韵事啊,家门不幸啊……不过这都算小事了,他杀了那么多人啊,才叫败坏门风啊,不过姚太太脾气爆归爆呢,对老姚和那个小书呆真的没说的,她吃那么多苦啊,圣人也难有好脾气喽……”
“老姚是死于车祸的,当时姚太太还年轻呢,吓得要死,还是我陪她去的医院嘛。我亲眼看着老姚被推出来的,被车撞得……哎呦,我都好多天做噩梦啊。”
梁书乐记载罢这些口供,又请这些街坊们签字,转头看向易家怡,眼神意味不明。
家怡点点头,走过左右大多数住在这里的老住户后,终于折向姚母的小铺。
此刻那门外围了好多人,只能容一人行走的超小地铺内,姚太太举着一把菜刀,面色凶悍地将闻讯而来的记者们拦在外面。
她仰头看着布满油污的玻璃商品展柜上巴掌大的小电视,放的是一段录播,里面姚青田才挟持到小童,正与警方对峙。
梁书乐上前将记者们都哄走,清场后又拉起警戒线,看着不许其他人靠近。
易家怡和九叔喊住姚太太,亮出警察证。
满面皱纹的老太太这才放下菜刀,拉了板凳与易家怡等人坐在门口,虽然眼睛仍时不时瞟向电视里的画面,总是欲言又止地想说点什么,却还是忍住了脾气和情绪,努力配合警方的审问。
姚太太否定了儿子对自己杀人的指控,叙述了丈夫车祸死亡前后的许多事,甚至带警察去她家里,在堆满杂物的一间小屋里,翻找出丈夫的死亡证明。
上面有医院出示的文件,清楚写着死因,严重车祸,抢救无效死亡,千真万确。
后面赶过来的tannen还想问姚太太一些关于姚青田的问题,却被易家怡制止住了。
虽然姚太太是凶手的母亲,tannen想了解姚青田的话,似乎的确只能从她身上取得信息了,但……她独自将儿子养大……在这个时刻,她还是个突闻噩耗的孤独老人。
“ada…阿田被送去哪家医院啊?”在起身准备送易家怡等离开时,老人一直欲言又止的话终于说出口。
易家怡转头面对着老太太,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抢救无效,他已经被送去警署了…可以取走尸体时,我们会给你打电话。”
“……”老太太眼眸一瞬间灰败,她站在原地,没有再讲话。
那张苍老的、眉心怒纹格外深的脸上,失去了所有鲜活的表情。
家怡又踟蹰几秒,才在九叔拍她肩膀时转身,沉默地迈步走向那扇同样苍老斑驳的铁门。
再回头时,她看到了在那堆装有姚青田父亲死亡证明的、长满了霉斑的纸箱中,还装着许多奖状和老照片。
奖状上曾经鲜亮的、代表荣耀的正红早已褪色,老照片上孩童老成面孔上的笑容也因受潮而斑驳。
……
“怎么会这样呢?”tannen走出姚青田母亲家门后,心里仍在惦念‘真相’:
“为什么姚青田会笃信母亲杀死父亲呢?”
“姚青田父亲出轨,后来车祸死了,两件事情相距很近,街坊邻居们难免讨论,一些不负责任的人因此联想出些狗血剧情,甚至断定了是真相,信誓旦旦传播:是姚太太杀死了出轨的老公,还将之做成卤猪排卖给客人吃。
“许多人是没有判别真相能力的,看其他人说的那么肯定似的,当然就信了。真的会去求证的人有多少呢?谁会对真相负责呢?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个乐子罢了。
“但那时候姚青田还小,孩子的大脑未发育完全,本来就会将梦境和自己的想象当成真的,常常到长大后仍无法分辨。
“我就有许多儿时的记忆,至今不敢确定到底是真正发生过,还是仅仅我想象出来、或梦到而已。
“姚青田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将这些话当成了真的。”
“……啊!是的,小孩子的大脑未发育好,是的,我读过这类科学文献。”tannen一下想起来,立即点头称是。
九叔和梁书乐也凑近来听易家怡的分析,梁书乐更是习惯性地掏出他的本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家里吃的肉是父亲的肉。社会对他的道德教育,使他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但他太小了,没有力量反抗这一切,又因为母亲脾气坏,问也不敢问……人在遭遇痛苦时,会自我劝解。
“比如当你伤害了别人,做了某些损害他人利益的事时,不想受道德谴责,你就会倾向于找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绞尽脑汁找到证明自己没有做错的论调,一旦找到了自我认同的角度,你就会坚信这个角度是绝对正确客观的。进而认为自己没有伤害他人、没有损害他人利益,终于不再愧疚、不再自责……就这样,你完全忘记了寻找‘论调’证明自己的过程,并百分百相信自己找到的这些理由是绝对真实的!”
家怡又想了一会儿,才继续道:
“姚青田找来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吃‘父亲的肉’的论调,大概就是‘父亲是有罪的,吃掉有罪之人的肉,不是干坏事,是在净化这个人的罪恶和灵魂’。”
“原来如此!”梁书乐忍不住停下笔,大声道。
tannen盯梁书乐一眼,示意对方不要打断易家怡的话。
“另一层,姚青田相信是母亲杀死了父亲,同样的,年幼的他依赖母亲的照顾和养育,爱她又怕她,所以自洽认为‘母亲杀死父亲是正确的’‘母亲绝对没有错’‘母亲是好人,所以我爱她是应该的’‘母亲是对的,所以我继续跟着母亲生活,是没有错的,我并不懦弱’‘母亲在惩罚恶人’‘母亲是伟大的、正义的、强大的’……”
家怡转头看向表情严肃过头的tannen道:
“我也只是猜测。”
“你继续。”tannen用力点头,显然在他看来,易家怡的猜测非常有道理,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想和知识边界。
心里一边想着自己果然要更深入地去学习心理学,一边眼神更专注地看着易家怡,等她继续宣讲。
“就是这样吧,这些自洽的洗脑内容,在他认识世界的关键年纪,逐渐被他自己巩固成了他奇怪的人生观。他一直都是个潜在的问题,直到失去工作,这个‘问题’终于爆发出来,开始尝试像母亲那样,做一个‘强大的、正义的、伟大的’……英雄。”家怡想了想,才道:
“他是自己想象中的‘母亲’的模仿者。
“加上他的女装那么熟练,我猜……有可能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尝试女装了,这是一种对母亲的模仿。”
“……精彩……”tannen努力理解易家怡的话,想要从自己以前学过的知识中寻找些与易家怡所讲的内容相似的东西,或者内核一致的东西,却觉得大脑光是分析她的话就耗费了大量的能量,继续思考变得好难。
跟着坐上易家怡的车,tannen忍不住叹息:
“什么时候咱们香江也能将这些内容编进课本,为每一位警校学生讲解呢?在国外学到的案例和知识,更多是依托西方文化和背景,我们的很多案例与之并不符合……”
家怡转动车钥匙,启动汽车后,踩着刹车又想了想,转头对tannen道:
“或许可以说,姚青田是‘正义邪教’的教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