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人家[年代] 第40节(2/2)

褚辰怕人在楼梯上不老实,摔了、碰了、扭了,弯腰把邱秋抱起来,快步下楼,转身穿过灶坡间,出了9号楼。

“走吧,去图书馆。”褚辰安抚地拍拍挣扎着往后看的妻子。

没看到婆婆震惊后的表情,邱秋甚是遗憾地拍了拍抱皱的衣服:“是得去一趟,跟你爹把话说清楚。家里闹成这样,他还能安心地上班,我也是服了!”

“他以前不这样。”褚辰回忆道,“司法机构没受冲击之前,他开着事务所,一副精英派头,穿西装、打领带,出门有车,来往有客,笑容和善,为人霍达,精气神十足。”

见了人,邱秋才知道褚辰为何觉得他爹没精气神、颓废了。

五十岁的人,看着像六十岁,背已弯,白头发看上去比老太太都多。

人是儒雅的,削瘦的,衣着干净整洁,说话轻声慢语、有理有据,就是眼里没光,懒洋洋的,对什么都失了兴趣。——邱秋却得出了“对外界反应迟钝”这个信息。

好似游走在生活之外,又似受惊的家雀,稍大一点的声音,都能让他的身体本能地瑟缩下,手指抖动起来。

“创伤后应激障碍!”邱秋脑中闪过省城的王院长跟她提过的一个心理名词。

三人坐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面前摆着三杯白开水。

褚辰在跟他爹说话,说二姐结婚离婚,孙家的人品、孙建国的能力。

褚锦生听着,半晌不言。

“您没什么要说的吗?当年,二姐下乡,虽是自愿,却多少也有大哥的因素在,如今她回来了,不求你们补偿,好好待之,不难吧?”

褚锦生端起杯子,抿了口水,目光淡淡扫过对面的小夫妻,转向窗外:“你阿奶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少奶奶有自己的生活,看电影、听曲、打牌、逛街、参加慈善晚会、朋友聚会、出门旅游,唯独给孩子的时间少之又少,我是保姆带大的。”

“每天最多能见她两次,早饭一次,午饭一次,很多时候,早晨的餐桌上也是见不到人的,她起的晚,中午,我也有可能是在学校吃食堂,你能想象吗,有时一周我也见不到她两面。”

“她有爱。百姓爱长子,她的爱给了大哥,同为女子,她自小在家不受待见,所以,对你二姑,亦有一副慈母心肠。”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却万分厌恶这样的家庭氛围,可当有一天我成了父亲,才发现,那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已经深入骨髓。”

“如你爷爷一样,我会不自觉地对你大哥投入全部的心力,你三哥……看到他,我又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对你二姐,我会下意识地忽视……某些方面,她太像你奶奶了。”

褚辰第一次听爹爹说这些,一时竟是无言。

“去年我从农场回来,第一次跟你奶奶这么亲密这么近距离地相处着,有欣喜,有钦慕,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想亲近,却发现,她从住进宜兴坊的那刻,就防备着我们。多可笑,”褚锦生轻笑着摇了摇头,眼里有水光闪过,“防备我们要她手里的钱,她的首饰,她的房……”

“就这样吧,一切如她所愿!”褚锦生起身,“小六的事,是我和你姆妈做事欠妥,日后不会了。”

“照顾好她!”说罢,人已转身离开。

邱秋端起杯子喝水,不知该说什么。

要走时,褚锦生让人送来两套《西游记》小人书。

救人

邱秋前世是独生女,得到过世间最纯粹、最满的亲情。今生,宗敏虽说改嫁后给她生了个妹妹,可又不在一起生活,再加上,邱秋自小便知道宗敏嫌她是个残疾,对她不喜,遂从没对这个母亲抱过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是真不知道,子女多的家庭,会有这么多不平和纷争。

褚辰提着两套书,牵着妻子的手慢慢走在淮海路上,半晌,才道:“奶奶生活在一个大变革、一个战乱的时代,她从旧式家庭里挣脱开来,在舅公的帮助下,考进中西女中,接受西式教育,她们的校歌是‘扬子江滨兮歇浦旁,有女校兮世界光。春风和蔼兮读书堂,教人处世立身方。幼而学长为众所望,帮之英俊国之祥……更愿身心健与康,驰誉中西翰墨场……’”

“中西女中毕业,考入清华,清华学子受五四运动的影响,更是将爱国爱家、自强不息、独立自主刻在了骨子里。她不是传统女性,更不是围着家庭孩子转的家庭主妇。她有自己的爱好,有自己的社交,有为之努力的事业,她渴望被社会认可、为祖国建设顷一份力。”

“她活得自由洒脱,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手中握着大把钞票,又花不出去,又怎么可能将丁点铜钿看在眼里,说是防备,不如说是谨慎,怕自己的身份在那个年代,给家里添乱、惹祸。”

“cheer for old tsg hua,tsg hua t fight to the fish,never give ……”褚辰轻哼。

翻译过来:欢呼我清华,清华必胜。再接再厉兮,无退有进。君尽全力兮,予图未竟功,同心同力争雄,攻,攻,攻!

这是当年的《清华优胜歌》。

褚辰儿时听到最多的两支歌,便是奶奶唱在枕边的《中西女中校歌》和《清华优胜歌》。

他声音浑厚洪亮,充满了力量感,眼前仿佛真就走过那么一群莘莘学子,身怀凌云壮志,不负韶华行且知。

将邱秋送到家,小人书交给昭昭、采采,褚辰转身下楼,直奔点心铺,提上两样蜜果、两样糕点,去军区。

老太太看眼昭昭手中的小人书,讲的是《三打白骨精》,翻开首页,是儿子褚锦生用铅笔写下的注解,“你爹爹给她俩买的?”

邱秋点头:“图书馆的工作挺好的,安静,又有书读。”

“我托人给他安排的。”老太太挺了挺胸,嗤道,“那小子从农场回来,跟个废人似的,见人就躲,见人戴红袖章就怕,有什么好躲、好怕的,读史的人都知道,此番历程,不过是历史的必然。”

“开始还不想去,被我拉出门,撵去的。人哪能不见阳光呢,晒晒,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邱秋冲老太太竖了竖大拇指,环顾四周:“二姐呢?”

老太太指指卧室:“睡了。”

邱秋给老太太号了下脉,今儿情况又好上许多,再吃两天药,晚上按按,就可以出门走走了。

想到昨天从储藏室拿出来的两件大衣还没送洗,邱秋寻了个纸袋,将大衣叠叠放进去,“阿奶,我出去一趟。”

“去正章洗染店?”

邱秋点头。

“知道在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