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2/2)

通通退做耳边沉闷的低语,李仙蕙明白,对李显夫妇而言,最重要的消息是李家儿郎的下场,她清了清嗓子。

“阿耶走后不久,圣人便迁都洛阳,起初把皇嗣全家带在身边看管,间或有兴致便提来训斥,后头大概嫌烦了,单留皇嗣在宫中,余者全打发回长安,同行的,仿佛还有二伯的余脉。”

李显浑身战栗,“大哥无嗣而亡,二哥的儿子们,还好吧?”

恐惧中带着一丝希冀,可是李仙蕙的眉眼渐渐生凉,只是漠然地看着他,微微摇头。

“这几年他们处境如何,禁中甚少提起,偶然府监说一句,说庭院狭窄,常遭内侍仗责,已打死了几个……”

说到‘打死’,李显呼吸一窒,浑身打起哆嗦。

“重润呢?也与你养在一处吗?”韦氏急问。

“重润不在太初宫,我不知道他在哪,就连究竟在长安还是神都,府监也讳莫若深。不止重润,我十来年没见过李家儿孙踏足禁中了。”

“啊——她这是要逼死我!”

韦氏满腹期待落空,捂着脸嚎哭起来。

“拢共就这一个儿子,竟藏起来不知死活,即便活着,横竖她也不曾费心教养,又蠢又呆,凭什么与人争抢?既没有一步登天的命,何不还给我?”

“先不哭……”

她这么拗心断肠的哭法儿,离京多年未曾再有,李显的天简直要塌了,手忙脚乱替她擦泪,心痛地安慰。

“哎呀,哭有什么用?圣人那脾气你知道呀,你越服软,哭哭啼啼,她越硬起来单欺辱你一个。咱们重润正经做过太孙的,倘若真打死了,最少最少,总有一两个朝臣替他委屈,要上奏罢?”

“太孙算什么?!”

李显的话毫无作用,反倒招惹出更多怨愤之语。

“你还做过皇帝哪!说废就废,说流就流,满朝文武,哪个有良心,替你抱不平了?就只有我阿耶,我兄弟,敢为你说话!可是呢?全家流放,连三岁的侄儿都叫她杀光砍光!有我们韦家的例子在,哪个嫌命长?”

李显语塞,这话题万万碰不得。

韦氏对女皇心结沉重,毕竟韦家满门尽毁,血海深仇,叫她如何释怀?从前他便卡在中间难做人,但要说女皇强留下一双儿女,把女儿养得得体大方,却故意不管儿子,是想干什么?

他想不明白,只能和稀泥,“从前的事,不提了,不提了。”

韦氏满脸眼泪,哭得直倒喘气,半天才抓着李仙蕙的手问。

“我瞧方才那个主簿对你还算尊重,宫人待你都是如此么?你这下巴,长得与我一模一样,恐怕她瞧见你就想起我,说来说去,都怪我连累你,早知今日,当初我在她跟前驯服些,也不怕她欺负你呀!”

李仙蕙独立多年,终于重得爷娘疼爱,自觉幸福极了,忙连声安慰。

“没有没有,圣人喜欢热闹,饮宴游园,动辄百人跟随,李武两家在京的女孩儿,无论关系远近,七七八八,大体都在宫里教养,圣人待我说不上极好,但也不坏。”

“那就好……”

韦氏这才松了一口气,欣慰地抚着胸口。

李显被她推在旁边,却听出这女儿实在是懂事极了。

为人父母,最感慨便是孩子一不留神就长大了,小时嫌她烦,现在却想念那种顽皮,恨不得她再胡闹,滚出满身泥,却不能了,人高马大坐在面前,有正经事与她商量,闲来解闷也是她,不是她依赖爷娘,实是爷娘离不开她。

都不说话,车厢回荡着韦氏的哭声,呜呜咽咽,不压抑,反叫人感到痛快,瑟瑟等到阿娘尽吐多年辛酸,终于擦干眼泪,才轻声道。

“我猜,二哥应当还活着,不然,圣人得知阿娘未再生育,当问阿耶有庶子几个,年岁及生母如何。既然不问,就是还有嫡子可用。”

李仙蕙一双眼睨着她,惊叹韦氏对她的倚重,更讶异她小小年纪,见事却十分清楚明白,因顺着话头道。

“瑟瑟说的不错,不过……”

她话一停,李真真就胆怯地往下缩了缩,恨不得躲到韦氏背后。

瑟瑟也害怕,但还是壮起胆子叫了声二姐,“姑姑境遇如何?”

“驸马薛绍饿死在牢里,所幸未祸及儿女,不过后头驸马乃是武家人。”

李仙蕙沉重地叹了口气,半晌才摇头继续。

“至于皇嗣家,最最惨烈,五年前,他的妻妾不知如何得罪了圣人的婢女韦团儿,竟一股脑儿杀了,尸骨无存……”

祖母的酷烈,从前只有耳闻,但山高皇帝远,并不相干,瑟瑟甚至暗地里鄙夷阿耶怯懦,连争都不敢争,但如今近在咫尺,竟也不由地害怕起来。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手脚冰凉,紧紧握住李真真,坚决道。

“不管他们如何,圣人既然有意再立李姓储君,太孙总得放出来见人,到时候就见分晓了。”

说到储君,李显夫妇面上不仅没有喜色,反倒沉默下来。

李仙蕙见状,拉住妹妹们的手递到韦氏怀里,请阿娘宽怀。

“这个节骨眼儿上接阿耶回来,必有深意。李唐也好,武周也好,阿耶是名正言顺的国君在世长子,又早早养育了嫡子,不愁不能复位。我们家吃够了十四年的苦,往后定是一日比一日甜。”

能不能复位都是后话,只要一家能团圆,韦氏捞住李显的胳膊狠狠一掐,泪汪汪的眼睛迸出凶光。

“落娘胎就被她夺走,连我一口奶未吃过,这回你就算豁出命去,也得把重润保住!”

“我知道,娘子放心。”

李显诺诺应承,一张老脸痛苦的挤成核桃。

临近驿馆,他忽然‘哎呀’一声,惶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