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2/2)

在恩师指点下,武崇训别的志向没立下,但辅佐明君,继往开来的志愿深入肺腑,譬如宗室能否领重兵、外戚参政如何设限、都护府税收是否上缴……武延基听都懒得听的话题,他琢磨得津津有味,日常与武三思参详,累有所得。

左近一尊敦厚的鎏金卧龟莲花纹五足银薰炉散出幽幽的白烟,武三思撑开衣袖扇了扇,带起一阵香风。

“那你呢?你看上没有啊?”

武崇训不理他挖的大坑,自顾自说下去。

“李四娘说的不错,国朝富庶,不差多养几个郡王县主,照我猜测,圣人很快就会给他们家提提衔儿,那也是好事。善待前朝遗孤,才是新主的仁善,譬如李唐取代杨隋,弘农杨氏入仕做官,佼佼者照样做宰相、尚公主,这便是李世民胸襟宽广。”

他顿一顿,语气中含着一丝含蓄的批评。

“到底是亲生的儿子孙子,圣人何必往死里作践?好造孽!”

这套话,前几日武三思才讲给武承嗣父子听过,连旁听的琴熏和骊珠也连连点头,可这会儿听武崇训说来,武三思却不屑地一笑,并不认同。

“自你大了,难得与阿耶促膝长谈。”

他指着对面的椅子,摆出一副不说透绝不放武崇训过关的架势。

“我辅佐你大伯多年,忙里忙外,吃力的很,他这个人,要面子又要里子,事情我办,好了他得功劳,坏了我背黑锅!譬如上回,江南道疏浚运河,苏州刺史贪墨了一点钱粮,我好心遮掩了,他便分六成于我,大家交个朋友。结果人家回苏州去了,你大伯听说,硬叫回来,也要分三成!那刺史才得一成,如何肯善罢甘休?竟厚着脸皮问我讨还。我呸!账上手脚是谁做的,干系是谁担的?”

武三思越说越生气,大吼一声。

“我豁出老脸与地官纠缠,全为便宜他?!”

武三思贪财,在州府便爱刮二尺浮油,所以圣人召他回京,当地百姓敲锣打鼓欢送。武崇训身为人子,深以为耻却无可奈何,后头自有郡王封地,便执意要造福乡里,果然得了老百姓许多真心实意的感谢。

听到武三思失算懊恼,他大感痛快,讥刺道。

“阿耶要徇私枉法,便是与小人为伍,难道还指望小人讲江湖道义?”

武崇训甩开大袖。

“大伯人才是平庸,不及阿耶操心费力,把国朝的军政、财税、吏治盘弄在手里,别的不说,一本细账烂熟于心。从前我也觉得大伯不堪为国之君主,可是这回见识了庐陵王人物做派,又觉得也无不可。试想,若非圣人斩断李唐龙脉,庐陵王的帝位不是稳当的很吗?就算一时动荡,还有骆宾王、徐敬业这等大才为他鸣冤。可见开国之君必须英明神武,守业之人嘛,是贤是愚倒不要紧。”

“——轻飘飘地!”

武三思呵斥了声,气得手都抖了。

武崇训才要回嘴,猛地看见阿耶鬓角一大丛刺眼白发,顿时不忍再造次。

那副端凝文雅的神情,叫武三思又是喜欢,又是自悔把孩子养的太正直,太没有自私自利之野心,就冲这书呆子满腹的忠君爱国,他也得下一剂猛药。

“说我小人,你以为你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出身?”

武崇训长眉一挑,骄傲地回答。

“我的出身刻在明堂铜鼎之上,乃是周平王少子姬武之后裔,血脉延绵一千四百余年,代代簪缨!”

“小兔崽子!”

武三思又气又笑,指着自己鼻子大声纠正,“你的出身是我!”

“阿耶说的也是。”

武崇训心平气和。

“阿耶有雄心,也有手腕,无非是贪些钱粮。当年家里受圣人牵累,过了好几年苦日子,连我阿娘也是那时缺医少药才种下病根,早早离世,所以阿耶没钱就不安心,这些儿子都明白。幸而如今样样都顺了,圣人早一日立储,晚一日立储,反正总是我武周的锦绣江山。儿子劝阿耶,往后凡事看开些,明年迎娶琼枝姑姑进门,贤妻美妾的,受用着罢。”

难得愣头儿子说句软话,武三思感动,又有些好笑。

“实话告诉你罢,姬武后裔云云,皆是附会,实则武家低微卑贱,我曾祖父还算官身,做过隋朝的洛阳郡丞,可是隋末战乱不断,妻子为避战火,不得已远遁成都,家财散尽,故旧尽失,到我祖父成年时,唯以贩卖木材为生……”

武崇训全无防备,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你说什么?阿耶,说什么?”

武三思摆摆手,让他别再打断。

“我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祖,从蜀中出来,做脚商过了四十岁,才攒够钱,买了个隋朝鹰扬队的小官职衔,压根儿没当过一日差,更没入九品之流。试想,若非李渊父子起兵反隋,他哪有机会奉上全部家资,名列元谋十七功臣?哪有资格续弦弘农杨氏之女?他的女儿又怎能入宫为天子嫔妾?明堂供奉七代先主,实则武家发家才两代,圣人没动一刀一枪僭取天下,算什么开国之君?”

武崇训满腔热忱撞正墙头,整个人呆若木鸡。

武三思滔滔不绝讲下去。

“再比如《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与《宝雨经》这两部经书,十余年来,春官刊印逾四千万册,抄本散布天下,自两京,至州府郡县,三百余座官寺,皆受命开凿摩崖弥勒佛龛,塑像动辄十丈之高,开坛讲解弥勒降世的神迹,烧油点灯百缸千缸。还有什么三岁稚子闻声止啼,八旬老朽手抄养生……”

武三思砰地一拍案。

“傻儿子!说圣人是弥勒转世,那是我与你大伯绞尽脑汁,编出来糊弄老百姓的鬼话,亏你是个读书人,也信了神佛之语?”

武崇训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现世之时,他才刚刚开蒙,识字不足一百,就被颜夫人摁着背诵,多年来刻骨铭心,奉若圭臬,可总觉得哪里不对,万没想到内里有这样隐情。

想到《义疏》中有‘弥勒下生作女王,威伏天下’等语,正是君权神授的明证。时有高僧详解经意,说女皇乃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唐氏合微,故则天革命称周’,由此才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武周代唐大业。

如果全套谶言皆是伪造,那……那岂不是女皇狼子野心,公然篡唐?!

他一时不能置信,颤颤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