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日阿耶暴毙,控鹤府却要当着狐朋狗友的面赶他出城……
这种惨烈的遭遇,就算是宋之问也有些不忍。
他犹豫道,“那不然?”
“四郎在我家住一晚就是!”
武崇训听不下去,“今夜梁王府要为太子庆贺,广邀宾朋大摆宴席,四郎将好来吃一杯。”
宋之问狐疑追问,“只住一晚?那明日下官着人来接他?”
“不用!”
武崇训太阳穴一跳,气恼地调开了视线。
大伯尸骨未寒便被抄了家,是罪是案尚且不明,身后事如何操办,更是全然无着,他不说到女皇眼前哀告担保,反请堂弟吃酒,这等没人伦的丑事,他也做出来了!
武崇训心里剧痛,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可是当务之急,是照看住武延寿和武延秀,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指着瑟瑟当借口。
“安乐郡主特特交代,大哥尚未娶妻,她便是三嫂如母,理应执掌门庭,务必要我留住四郎,尽一尽叔嫂间的情谊……”
察觉到武延基羞愤的怒火,他用力闭了闭眼,硬着头皮道。
“大哥先随主簿去杜宅安顿吧,控鹤府历来妥帖,至于大伯……大哥不必担心,自家衣食想来也有人照应的,便有什么不当之处,令人……”
他挤出个勉强的浅笑。
“还请主簿体谅,大哥身份贵重,身边不能少了人服侍,我的长随且匀一个过去罢?清辉——”
顿了顿,不敢看武延基的眼睛。
“大哥若有不便,令他报与我,或是张娘子,至于四郎和六郎,大哥放心,有我在一日,定然保住他们!”
宋之问哪肯听他差遣,不过新郡主算个人物,这里头还夹缠着张峨眉,不好逼迫太过,便走到武延秀身边转了两圈,故意道。
“大哥、三哥都疼老四,没人疼你啊?”
武延秀全身细鳞铠,脸上比人多戴一件锁子甲,五官全遮完了,只露出丁点鼻梁,不过仗着身量高,站姿铁尺般笔直,纵然说话懒洋洋地,一低头,还是有种睥睨的况味,听起来就有点阴阳怪气。
“主簿,再不走真来不及了,我们兄弟何处过夜事小,您老身娇肉贵,送我大哥到了杜宅,还得转回来,到时候,嘉豫门让您进,西隔城也进不去!这两日闷热,圣人住瑶光殿,您就算到了永巷,也见不着府监的面儿。”
他抖抖发麻的双腿,讨好中夹杂一丝刺探,“还是,府监给您腰牌了?”
宋之问怔忪片刻才反应过来。
控鹤府的腰牌分几行几档,他那块,能漏液进永巷已是难得恩遇,但都不如张易之那块圣人钦赐的,能踏足最最隐蔽的瑶光殿。
这狗东西,两个哥哥不放他在眼里,他竟还有心思拆他的台。
宋之问恼怒,不过细想,他说的也是实情,魏王府兵败如山倒,这几个小崽子都没出息,关押一个还是两个又有什么区别?倒是尽快向府监复命要紧。
看看武延秀,鼻梁上一层密密汗珠,是真急着走的样子。
“行罢!赶紧的!”宋之问挥手召唤。
整支疏懒的队伍动起来,当当啷啷金属碰撞声,武延秀昂然随队而行。
武延基抱着胡乱收捡的织金龟甲大包袱,除了衣裳,还有个匣子,装了金银玩器,沉甸甸地坠着胳膊,倒叫他心里安定。
这回没人催逼他了,他也不拖延,脚步紧紧跟着千牛卫训练有素的节奏,走着走着,听见梁王府传来乐声阵阵,还夹着女孩子银铃般清亮的笑音。
他扭头去看,瑟瑟温柔的笑脸一闪而过,再也看不见了。
寒星闪闪, 隔着观止湖,枕园一片漆黑,笠园的书房却灯火通明。
武崇训推开门, 满室辉煌,唯灯下站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郎君,斜劈的暗影像把利刃, 划开他面皮和胸前襟怀,明暗对照下几乎看不清五官如何。
见武崇训进来,他拱拱手未发一言。
武崇训踱到书案前坐下, 推开堆摞成山的书籍、卷轴,笔墨,捋了捋肚内章程, 沉稳地开了口。
“你今夜来, 是为那匹马,还是为什么?”
来人对他当头的质问没什么反应,自寻了把椅子坐下,摊开手。
“贼赃在你手里,我不敢玩花样。”
武崇训不信, 这东西惯来故弄玄虚,一点子事由藏在深深处,因手边顿着热茶, 端起来低头吹茶末。
“单这一匹,你说是从胡人手里买的,与谁家纨绔赌博赢的,甚或是大哥交好边军, 替你淘换来的,都成, 所以这算什么贼赃?”
他一句句问过去,便恍然大悟。
“还是……那马蹄上虽换了马掌,头先换下来那套刻着‘陇右’二字,你竟还留着?藏在何处,值房么?”
千牛卫因是圣人的脸面,筛选时只看卖相,并不比拼弓马,因此稂莠不齐,为羽林所不齿,日常操练又以仪态风情为重,身高、肩宽、步距,乃至鼻梁,都有个标准。
几十上百个守在御前,只觉整齐,闲来单看一个两个,尤其换下甲胄穿戴常服,简直有整个神都最挺拔的身段。
武延秀昂首一拍胸脯,不满道,“三哥那日既应承了替我保密,今日为何问东问西?是找后账么?”
神气活现的做派,武崇训不放在眼里,武延秀却偏要逞能,认真与他斗了一回眼风,才扭脸问站在边上的朝辞。
“马可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