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刀柄轰然热起来,他握在手里像是握住了一份前程。
裘虎退后半步,让出登上城楼的阶梯入口,低低垂头,双手比着极恭敬地请瑟瑟踏足。
“不知娘子今日有兴赏光,实在唐突了。”
瑟瑟自得了郡主荣衔,除了领封那回被叩拜过两遍,过后每去集仙殿,总与公主、亲王、郡王同场,乌压压人山人海,又是晚辈,并没享受到格外礼遇,且因做了宗室女,司马银朱如临大敌,没完没了训导规矩,待她还不如从前客气,早憋着一口鸟气,终于今日被人恭奉起来,浑身的汗毛都舒坦了。
“这位既是六叔的兄弟,便是我——”
她索性撩起面纱与人对答。
还没说完,裘虎像被热油烫着一般,眼神猛地一抖,左右十来个守城门的军士亦是啧啧连声,窸窸窣窣全往这头凑。
武延秀忙扯下她面纱轻叱,“不是你露脸的时候。”
语气亲昵中带着些许宝货只可私藏的不满。
裘虎轻呼罪过,转身命人退下,垂着眼摆手,“娘子快上去罢,城头风光无限,值得慢慢赏玩。”
瑟瑟嗯了声,大感今日乃是进京以来最痛快舒畅的一日,疾步上行,武延秀抱拳向裘虎回礼,笑着允诺。
“改日请三哥来家慢谈。”
说着长腿一抬,提起袍角跟上,竟把豆蔻和丹桂拦在后面。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额头汗出如浆,只得勉力跟上。
十几个右武卫围拢过来,翘首目送瑟瑟碧绿的裙角在半空一晃而过,环佩玎珰直如画中仙子。
裘虎嘶声道,“妈呀,世上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竟把他都比下去了。”
旁人道,“嘿,可惜圣人是女的,这世道还是男人值钱。”
女人裙子里的龌龊,自来是莽汉最喜欢的嚼头,今日又有一重新的刺激。
裘虎两眼一瞪,震惊道,“那是他亲姑祖母呐!”
那厢武延秀站在城头,引瑟瑟极目远眺,万里穹顶碧蓝如洗,半空一对硕大的老鹰张开翅膀缓缓盘旋,优雅划圈如舞蹈。
瑟瑟久困梁王府,早感憋闷,偶然登高望远,只觉心胸壮阔,无比舒畅。
武延秀觑着她面上浮起浅浅微笑,长睫一瞥,便从站班兵士处讨来稍弓,空弦向上,轻扣了扣弓柄,缓声引她注目。
“嫂子留神——”
说话时温文和气,如武崇训平时一般。
瑟瑟有些恍惚,迟迟嗯了声。
洛阳城外花如雪,漫山树木的顶梢爬满了藤蔓,累累繁花若锦,质地蓬松、柔软,笔直的官道上数万人缓缓移动,开道的羽林银甲金盔,手握长戟,马蹄飒飒踏起黄沙如云,延绵足有一里多长,跟着宫女内监成对而行,掌红盖的、提对炉的、捧漱盂的,抱拂尘的……
前簇后拥,壮观无匹,任谁看了都知是天家下降。
圣人的威势叫人咋舌,更令人艳羡。
相比去岁进京时,沿途所见皑皑苍山,孤衾野道,她记得当时心境,有兴奋有不安,更惊愕于关中连片崇山峻岭,苍茫平原,化雪时露出枯木枝丫,斑驳地如同废墟。
云泥之别。
“嫂子——”
武延秀提高音量, 就着她回头时,中指猛地用力一弹弓弦。
嗡嗡地震颤犹如胡琴,一圈圈蔓延开,
就见那对鹰隼仿佛隔空遭人抽了一鞭子,轰然扇动翅膀向东逃窜,一头扎进碧丽晴空, 尖锐惊惶的呼啸余音袅袅。
“鹰是蠢物,隔空便可震吓,嫂嫂可要一试?”
刺眼阳光下, 他右手长指抚着弓柄递上。
无名指上赤金游龙闪烁如生灵,牵着瑟瑟的目光来去,一脸似笑非笑轻薄神情, 叫人想打诳语, 又想醉酒高歌。
瑟瑟对青金石很熟悉,目光稍停。
丹桂忙挡在头里,抽出帕子,小心翼翼把弓弦擦拭了个遍,方双手捧着盛给她看, 可是瑟瑟的目光只一滑,就又溜回到武延秀身上。
他人高,影子也长, 压着三个姑娘的头脸簪环,仿佛全吃进去了。
“啊,好厉害。”
瑟瑟难得由衷赞叹,却只换来他不屑地一哼。
“可惜郡主看走了眼, 我只是个小小的司戈,看守刀剑, 秩从八品下。”
说罢冷下脸,提袍退到阶前摆手。
“请郡主速速归队罢。”
也不看她,竟自行下楼走了。
瑟瑟措手不及,一时花了眼。
他撩袍姿势与众不同,抬腿伸手,撩得衣摆祥云样起飞,露出鲜红长袴,但腰肢完全不晃,下楼也不低头看台阶,雅正地仿佛笃定天地会为他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