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2/2)

所有人都低下头,胆小的甚至脚一软就跪了下去,慌张的喘息此起彼伏,只见府监敛容正色下拜。

“圣人乃弥勒转世投胎,为光耀九州而生,所到之处皆现吉兆……”

一番话冠冕堂皇,分明要以率众三跪九叩收尾,不想女皇却含笑打断他。

“难为你们费心。”

她看了眼低眉顺目的瑟瑟,莞尔一笑,转而温言安慰慌乱的韦团儿。

“我佛慈悲,只惩戒奸邪之人,你虽糊涂,到底一心向着朕,何错之有?”

说着想起来,“危月呢?”

颜夫人忙回禀,“公主听说皇四子醉酒,急着去探望了。”

“哦……”

女皇有些失望,看遍左右,上官婉儿也不在,湖面上小舟还舞得热闹,这片刻功夫,阵型已从弥勒转为凤凰展翅,直向远山飞去。

“这花样很好。”

她似是有些累了,慢腾腾敷衍了句,便散了精神,重重倚在张易之肩头。

“他往后就跟着你办差罢,你瞧着赏他,不拘什么都好。”

那声调中的浑不在意深深刺痛了宋之问。

他孤零零站在明亮灯火之下,尴尬的仿佛被吊起来示众的拔毛鸡,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不,更糟,人皆望着圣人,已把他遗忘了。

女皇举步向楼内走去,女郎们亦步亦趋,不再留意湖上动静。

李仙蕙有点不忍,低声向瑟瑟道。

“这编排起来要些功夫呢,若是留到圣人生辰演来助兴,宋主簿恐怕一个五品就到手了,偏浪费在今晚。”

左近的武崇训却不同意。

“不过是街头取乐的功夫,头先人家说他有才,文字漂亮,我便存疑,鞍前马后为府监打点多时,才拿出这个,匠气十足!”

瑟瑟偏着头问,“宋主簿的画儿是不够品格,可是表哥那种工笔细绘,千丝万缕,用小舟如何体现呢?”

“为何非要以小舟体现?”

武崇训皱眉反问。

“绘画书法,音乐诗歌,本就不该用来谄媚他人,更不该笔带戏谑,圣人何等眼界,岂能看上这等下三滥的玩意儿?我瞧这主意定是府监想的,颜夫人如今也是为难,竟要与他做一丘之貉。”

说来说去,他把宋之问划入府监一流自甘堕落的男儿,做什么都错。

瑟瑟不再争辩,入座饮酒,想着圣人明明不耐烦美男阿谀,却对府监喜爱有加,又明明放任颜夫人打压李旦,却包容太平为他鸣不平,到底偏哪头?

待酒席散场, 宋之问失魂落魄回到住处,他早想走了,反正席上无人在意, 杵在那儿倒招人耻笑,可是府监锐利的目光盯着,叫他不敢任性。

蒙头睡了几日, 没去府监处点卯,也没人来问,同院住的人, 如沈佺期、阎朝隐等,知道他一番卖弄没落着好,结伴侍宴都不来叫他, 聚会也不找他。

隔着小花园, 隔壁呼朋引伴的热闹,他这里却是孤月星辉,冷冷清清。桌子上堆着府监送来压惊的玩意儿,金冠、玉佩,织锦绸缎, 还有一张盖了吏部司签章的字条儿,许他出京去兖州赴任,秩从五品, 就在都督手底。

宋之问恼羞成怒,一把全扫到地上,破口大骂。

“勾栏里哄妓子的手段!打量谁不懂?!”

没精打采混了些时,一日转过念头, 便出门闲逛。

这三阳宫占地甚广,整个山头包圆儿, 上上下下盖了十几处宫院,所以中枢倾巢而来也不见拥簇,不过今日圣人起兴登高,一早趁着凉快就去了,留守各处的宫人惫懒,听着蝉鸣热闹,有倚在树荫底下打盹儿的,有脱岗玩耍的。

宋之问信步走来,一路无人查问,可谓悠游自在,倒白看了许多风景,直到颈下起了薄汗,腹鸣如鼓,想起该祭五脏庙了,才发觉已经转过半边山,再往前走,又是那日当众折戟的‘画中游’。

才要折返,石榴树底下一人走出来,见了他便取笑。

“延清?呵,听说你戏法儿变得不错啊?”

宋之问一怔,没想到区区一个太子校书郎,连东宫还没开张,就有幸随驾同来,他站定了笑笑拱手。

“我正说要寻个人说话,走,咱们下山逛逛,来了半个月,闷都闷坏了。”

张说道,“慢些,等我回去拿把伞。”

宋之问奇道,“咦,你黑成这样,竟知道保养了不成?晚了吧?”

“非也非也。”

张说摇头奚落他。

“哪是为我擎伞?我黑皮黑面,人憎鬼厌,除非重新投胎,才能得你这张雪白面孔,你就不同啦,青云大道刚起头儿,晒坏了可怎么好?”

宋之问恨得直咬牙。

他俩同科进士,当日簪花游街,即兴赋诗,百余人中,谁比得上他宋之问文采风流,佳句如雨打落花连绵不绝?今日倒活成个笑话,谁都敢来踩一脚。

“——既然如此!”

宋之问寒声发狠,一甩袖子与他割袍断义。

“我不敢玷污你的令名,咱们只当不认得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