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寺尾大不掉,地方上抱怨日多,确是祸患……此节三郎不提,朝中亦有所论,但圣人年纪大了,于这些事上反而较当年在意。”
他停下来看看颜夫人沉吟着不说话,只得危言耸听地往李显身上扯。
“尤其这几年新建的官寺,皆以圣相做蓝本,雕琢弥勒佛像,太子甫一取得储位便大肆拆庙,岂不等于造反?”
这话一出,掷地有声。
颜夫人苦笑,“三郎有意裁撤官寺么?那三阳宫也犯他的忌讳了?”
武三思也是无奈,两手一摊。
“他这孩子,平时斯文安静,回回脖子一梗跳出来,尽是石破天惊的主意,是啊!三阳宫他也想拆,石淙山上,宇文护那座佛塔,他也想拆!昨夜要不是相爷冲在头里,只怕拦御马的就是他了!”
下巴点着案上纸轴问。
“怎么?他学乖了,会转圜了,那上头没明写么?”
颜夫人抹着下巴转身过来,沉沉看着武三思。
她现在知道他远兜近绕打听什么了,不由地摇头暗忖。
三郎的涵养功夫还是不到家,牵头署名上这种牵连甚广的奏章,事先居然被武三思听见风声,赶着东西还扣在她手里时便来打探,分明是想从中截获,压根儿别递上御前。
可是武三思有他的小九九,却看不穿颜家宁愿辅佐郡主,不再把前程压在随时替换的小郡马身上。
这番局面,他引儿尚主时,又可曾料到?
其实坑害武承嗣换李显上位,于武三思而言,实是驱狼吞虎,两害相权。
他与武承嗣的兄弟情谊固然名存实亡,不肯等武承嗣登基苦求相位,但与李显的亲家情面,又哪有多么牢靠?
李四娘当初借三郎过桥,本就是表面文章,看她话里话外意思,待圣人驾崩之后,这婚事未必继续,反正九州天下人才尽多,驸马也不是非姓武不可。
相比之下,倒是三郎早早觉察危机,主意下的果断。
“不是那个。”
颜夫人恍然一笑,款摆了摆官袍。
“照凤阁的章程,亲贵上书,不需从我,或是上官手里过一道,直接便可递上御前,除非圣人转我等操办,才能在朝会前看一眼。”
武三思听得狐疑,这些纸面规矩早被颜夫人砸烂撕碎,怎么又提起来?
“夫人监察内凤阁,自是令行禁止。”
武三思忙不迭恭维。
“可三郎是夫人一手调教,难道眼睁睁看他撞正墙头?”
听得颜夫人一阵长笑,揶揄地觑着他。
“王爷拳拳爱子之心,口口声声叫他‘孩子’,那时才加官授爵,也是不舍得他离府别居,可到底是二十四岁的人啦!展眼尚主,撑起一家门面,何至于累得王爷小心翼翼替他盯着,上一道奏章,还怕他惹祸?”
“那确是三郎所写,但未落印盖章,只是草稿,请为师斟酌把关罢了。”
瞧武三思额头冒汗,也懒得吊他胃口了,沉沉语带警。
“若是正式成文,呈交御前的东西,难道王爷说两句,下官便敢私下里交给王爷阅览么?”
猛地一拍格栅,“王爷把九州池上下,当做什么?!”
出其不意的翻脸,震得武三思两颊上肥肉乱颤。
雨后初晴的大好天气,阳光透亮清澈,照见颜夫人眼中深意。
他忽地意识到,不单是安乐郡主借武崇训过桥,颜夫人亦借梁王府过桥。
立储那日言之凿凿的常相往来,已然落空,实则她急于切割与武崇训的师徒关系,不再当他是继承人,司马银朱无意婚嫁,要在内廷进击到底,连她的兄弟侄儿也要来帮衬了。
他一时又痛又悔,不该废了琼枝那颗闲棋,便听颜夫人哼笑。
“三郎此计甚妙!只略无耻,下官还以为出自王爷的运筹帷幄。”
枕园贴着梁王府的北墙根儿, 隔着夹道,便是被封禁的魏王府,御笔泥金的牌匾早摘了, 喜鹊、鹦鹉死的死逃的逃,荒烟蔓草爬过墙头,夹着乌鸦的嘶鸣和草虫哀戚悄悄蔓延。
瑟瑟姐妹散坐在半坡的长亭纳凉。
京里还是热, 在山上不觉得多好,回来又想念那种清爽宜人,晨起便有丝丝清凉的水汽扑在脸上。
上弦月细如金钩, 低低垂着,仿佛嵌在夹道的墙头,被荒草遮挡, 变得黯淡又草率, 隔着黑洞洞的观止湖,笠园呈现出沉实幽暗的轮廓。
李真真在宫宴上积了食,绕着长亭遛弯,手里提着盏小琉璃灯,一时转过榕树, 走到跟前拉瑟瑟。
她不想动弹。
“诶,我都要睡着了。”
李真真倚着柱子问她,头发早散开了, 顺着溜肩拨在胸前,蓬松的一大把,随便用块纱帕子绑着,短短的粉扑子脸, 右边有个小肉窝。
“说好了回来办喜事,他怎么又跑去封地了?”
“我怎么知道?”
瑟瑟先颔首, 片刻睁开眼满是懊恼,恨恨转着项链上的红珊瑚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