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崇训眼底泛起破碎的笑意。
——是自嘲,笑自己自作多情,也是庆幸,他来得早,占住了位置。
片刻开口,语调轻得犹如叹息。
“原是我钻牛角尖儿,不然陪在郡主身边,朝夕相照,哪有这些沟坎?”
瑟瑟切切点头。
她也觉得武崇训如在京中,这谣言能掐灭在摇篮里。
想想后怕,拍着胸脯与他交心。
“也不知是谁,猜我的心思这么准,拢共半个月做过那打算,早忘了。”
武崇训艰涩道,“左不过是府监罢。”
张易之出了烛龙门, 顶头看见几个少年郎站在明堂门口。
离得远,看不清眉目,高个儿提着柄紫玉笛, 跟着几兄弟高高低低,都穿深青,寡淡寒素, 在堂皇的宫廷深处就显得格外突兀。
可是大氅扬在风里,翻过面一卷,又是鹤羽的洁白。
张易之腹内冷笑, 施施然整理紫袍。
远近人等毕恭毕敬,一串声喊“府监”。
独那几兄弟桀骜,只老大拱手道了句“府监辛苦”, 余者皆目中无人, 昂然望天,张易之也不吭气儿,从秋景门进了武成殿。
左右察言观色,凑来笑道。
“堂堂亲王,沦落到做仪仗就罢了, 这几个小崽子也讨不着好,游手好闲几个月,一官半职还没捞到, 进宫觐见只能穿深青,真真儿倒灶。”
另一个接口。
“我是他们,早转头来巴结您了。”
李旦家儿孙自是又穷又硬,张易之哼了声, 懒得理会。
殿内布置过,张灯结彩, 檐角兽头的脖子上挂着金铃,又焚了不知什么香,咣咣冲鼻而来,呛得他直打喷嚏,左右才奉上帕子,就见武三思迎出来。
张易之一愣,光顾着与李家怄气,倒把他给忘了。
武三思却是诚惶诚恐,先叫春官人等全退出去,请张易之到上座,又命人倒茶,亲把着只沉重痰盂奉上。
“内宫上千号人,这点子差事还办不成么,要您老人家亲力亲为?”
张易之闲闲漱口,水溅了武三思满脸,垂眸瞧他不闪不避,还算恭顺,才开了口,可是字字都带着不快。
“府监谬赞,内宫宴饮,原是尚食局、宫闱局的活计,与春官无干,下官斗胆越俎代庖,只为……”
武三思往前凑了凑,俯首道。
“相王与太孙人微言轻,下官恐怕他们支使不动两局,闹出纰漏,倒给您添麻烦,所以才斗胆伸手。”
张易之消了气,抚着膝头慢慢道。
“梁王在朝日久,果然老成,是啊,就凭他们几个——”
头点明堂方向,“也配彩衣娱亲?”
“就是啊!”
武三思跟着轻蔑地撇了撇嘴。
“前两日排演练习,借武成殿站位,下官过去瞧了两眼,嘿,真没见过这样式的,不用音声人,倒自家下场,有弹有唱,热闹的很呐。”
张易之早年混迹欢场,也学过两样管弦,早抛诸脑后,这回却是贵贱颠倒,他坐着,瞧天潢贵胄调音试弦,便有几分沾沾自喜。
可他不肯在武三思眼前露了痕迹,很快哼了声。
“圣人这一向胃气上涌,常不痛快,要哄得她老人家高高兴兴来,就累出我满头大汗。”
“圣人哪一日离得了您呐?”
武三思抻开袖子,替他拭了拭鞋头的浮尘。
“下官原想料理了,好叫您老人家偷闲,可处处不妥,幸亏您来了。”
张易之懒怠动弹,半闭着眼指他捶腿。
“别说府监稳妥,张娘子更是难得,太孙夸了好几回,直说她细致聪颖。”
手指藻井垂下的十几盏新样宫灯,尚未点亮。
“这琉璃花灯,一盏几十张灯片,打磨得薄薄的,金子补缀了上下角,挂银丝,一片片提起来,三层也有,四层也有,只点一根蜡烛就耀眼夺目,又俭省,又花样少见,便是张娘子想来。”
张易之闻知,睁眼环顾了一圈。
“她有巧思,也得太孙听得进呐。”
“那是自然,上回太孙来枕园,没口子夸——”
武三思赔笑担保,却被张易之横眉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