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相爷泉下有知,定然情愿舍弃门户之见,以礼相待,换主簿尽数相告罢?况且坊间论调,也常有不尽不实之处,坚持内心的标准和容纳异己,并没有什么矛盾。”
她看着武崇训,他也正望向她,片刻,他唇角微微翘了起来,往日温厚宽让的笑容褪尽,换出一丝冰棱般的锐利。
“人总是有偏见的,不论在官场,在市井,在寻常亲友间都是一样,有的人彼此喜好,天然相合,也有厌烦的,有平平寡淡可有可无的。相爷原是虚怀若谷之品性,不肯倚势强压,可你叫他容忍厌烦之人,他也不肯。”
他非要这样讲,瑟瑟也没什么办法。
武崇训仿佛纯粹评议他人闲事,眼神淡然而戏谑,甚至轻笑了声。
“主簿明明已经替府监预备好回信,可是朝中却迟迟未曾讨论和亲人选,便知道国书扣在府监手里,压根儿还未呈交御前?”
宋之问点头,“是。”
“直到相爷骤然身死,圣旨发出来,竟是点中武家子孙出塞和亲,主簿这才怀疑当初那份原件已被替换——”
他沉吟片刻。
“这碍着上官才人什么事儿?分明是主簿经手操办。”
宋之问万分艰难地张嘴。
“下官从灵和殿出来便去找上官才人,恳求她提醒圣人提防府监……”
瑟瑟看他一副尴尬的神情,有些奇怪。
“才人不信么?”
宋之问眨了眨眼,暗示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瑟瑟澄澈的脑子里装不下男女暧昧痴缠,下意识推开了答案,武崇训从旁观察,委实心力交瘁,只得帮她捡起话茬儿。
“郡主忘了?三阳宫回来主簿便往兖州赴任去了。”
他往常不爱议论男盗女娼的腌臜事儿,今朝却一点就透,仿佛瞧见那晚才人为难勉强的神色。
“主簿才刚生疑,府监就知道了,这当中的缘故……可想而知,不过此事倘若被圣人察觉,才人最多一条白绫,府监嘛,只怕要碎尸万段。”
张说直到这里才听懂,两眼一抹黑,张大嘴瞪视三人。
万没想到宋之问铺陈许久,描摹得有鼻子有眼儿,枪头居然直指府监与才人偷情,心道大事不好,这比伪造国书更罪加一等,宋之问果然是个死人了。
瑟瑟想起初次面圣,府监怀抱圣人,却肆无忌惮地打量李仙蕙,那副贪婪猥琐的神情,又厌恶又恼怒,掩着面骂。
“该死该死!他可真是活腻了。”
来回想了一转,不得不承认,想挽回宋之问的命十分艰难。
倘若要推卸责任,强调无辜,便得提上官出来对比鉴证,可那样一来,龙颜震怒,相关人等也都得没命。
瞪视始作俑者半晌,再开口声气儿便有些冷漠。
“如主簿所说,回信是你撰写,但假国书却是之后由才人伪造?”
宋之问缩了下,堆起笑脸道。
“下官做如此猜测,但无证据。”
瑟瑟飞快道。
“这就奇了,六月府监尚未计划激怒默啜,怎么到九月……”
“今夜原是赏花之聚!”
武崇训重重吭了声,打断她道。
“兴尽知返,臣请郡主早些安歇。”
再往下,皆是李武两家的私隐,就不宜与外臣推敲了。
他发话赶人, 张宋二人忙叉手告辞。
宋之问想到此来另有一桩闲差,白日还要与星云大师磨牙,便是一哼。
竹林黑洞洞地, 万籁俱寂,才丹桂周到,送了盏西瓜灯给他提着, 暗夜里一道亮光,引得蚊虫纷纷往身上扑,他边拍打边催促。
“赶紧赶紧, 我且睡两个时辰。”
“大师清修之人,是起得早。”
张说瞄了他一眼,三步一叹, 反而越走越慢。
方才宋之问在郡主面前挖空心思铺陈, 实在刻意,引他起了疑心。
“延清,那夜你从才人处回来,可不像胆战心惊的样儿啊。”
“那是自然,老死闺中的女子, 我怕她何来?”
宋之问鄙夷,把灯递给张说,眼看蚊虫调转枪头, 全冲张说去了。
“两汉至唐,史家骂宦官专权,内眷干政,外戚作乱, 典论尽多,我也不必再说, 她算什么东西?比这些更不如,还与我抖搂起来了,质问我为谁做说客,啊呸!我金质文章,才华敛身,用得着深更半夜,为别人奔走?!”
“所以假国书之事,与才人并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