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议论,马蹄声踏踏冲到跟前,趾高气扬的两个人,并肩飒爽,贺鲁上前咕哝了几句,得了令,指手下架武延秀到马前。
都说突厥人壮硕,矮墩墩似铁桶,两个兵夹住他,对比果然强烈。
他高而秀拔,站直了比他们多一大截,幸亏刚刚缓过口气,手脚酸软,头搁在人家肩膀,长腿软绵绵撇在地上,拖着像蛇的游尾。
贺鲁捏住他下巴向上展示。
日光刺眼,逼得武延秀睁不开,明晃晃两个鲜红的影子,男女高矮不知,他动了动唇想道谢,但嗓子干哑发痛,出不了声。
马上人看着他这副虚弱萎靡样子,很不满意,对贺鲁的转述半信半疑,略一思忖便道杀了吧,提缰就要走。
“公主您瞧——”
贺鲁急了,大拇指用力擦掉他脸上脏污,拧出红晕,托着腮往高处送,像个马贩子,不遗余力地推销。
“带回去洗洗,换身衣裳,保准跟您那尊水月观音一个样儿。”
公主一愣, 狐疑地看贺鲁一眼。
水月观音是哥舒英前年扫荡河北的战利品,通体白瓷,姿态婀娜, 身有兰麝香气,又披挂珠玉首饰,精致的宝贝, 令她爱不释手。
——拿观音来比这玩意儿?
她不大接受。
脏得像生下来没洗过的驴,细腕子细脚,小脖子也细, 拧拧就断了,独眼皮儿的深褶似折枝花,挑了个极尖锐的角度戳进眼窝, 还算中看。
“不成就赏你罢。”
公主随随便便吩咐同伴, 打马扬长而去。
留下贺鲁恭敬地敛眉目送,直到那道红影缩成小点,才回过头。
武延秀的突厥语刚起头,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小宝却盯着她背影瞪眼。
贺鲁噗嗤一笑。
“知道怕了?算你命大, 没在公主面前胡说。”
转身抬起右手捂住心口,向哥舒英行礼。
“属下见过叶护。”
哥舒英点一点头,挑眉盯着武延秀看了片刻, 转看贺鲁,还是不太信。
“你说他是来和亲的郡王?”
贺鲁笑了。
“是,叶护您这话,和我刚看见他时, 一模一样。”
他没提醒他看那脚丫子,更不像。
哥舒英看几个窃窃私语的兵, 果然都生出轻薄之心,目光带钩子,一道道往他身上划拉,再转过眼打量武延秀,唇角勾出一丝笑来。
“交给我罢。”
“是!”
贺鲁响亮应声,指小宝道,“这个捆上。”
又指武延秀,“给他匹马,缰绳着人拉着,别叫跑了。”
一个兵推推攘攘,赶鸭子上架,提着他小腿往上扥。
武延秀勉强爬上马背,筋骨还软着,喉咙干的起火,坐也坐不稳当,歪歪倒倒,披散的长发叫风吹得来来回回遮住面孔,总抹不完。
哥舒英笑了声,跳下马拨开沙子,捡出埋了半截的金冠递给他。
突厥人不论男女都编辫子,唐人以之为丑怪,不通教化,却不知道在这种地方,束发戴冠根本行不通。他在并州生活过,能说汉语,知晓唐人礼仪,一见这副金灿灿的远游三梁冠,便确信眼前人是货真价实的李唐郡王。
“给他口水。”哥舒英吩咐。
那兵摘下水囊递给他,武延秀咕嘟咕嘟大口灌下,大概是手软,或是吓破了胆子,慌得壶不对嘴,大半泼在脸上,洗出一张青丝玉面。
“——哟?”
哥舒英眼前一亮,眉梢忍不住上挑。
他生性放诞,就算明知道贺鲁看他久不顺眼,也不肯稍加收敛,反而嬉笑个不停,恭维他道。
“还是附离手气壮,出来就打着好货色。”
贺鲁敷衍地嗯了声,瞧武延秀毫无反应,拍拍巴掌,催手下动起来。
两人并排在前,哥舒英笑嘻嘻控着马缰向贺鲁搭话。
“昨夜使团进城,可汗摆宴,附离为何不来呀?难道早知道那个是假的,出来找真的?”
贺鲁两眼望天,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他。
“叶护说笑了,下官哪有如此远见?巡视碛口乃是下官常日事务,若是昨夜随众饮酒,今早便起不来床,岂不是耽误公事?”
哥舒英长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