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藏啊了声,满面莫名,“她何必骗我?”
文纲没答话,捡起蒲团边上的木牌递给他。
那是长安太原寺的令牌,莲花形状,简单线条勾着篆书,他们这些时就借住在太原寺,寺中住持道成法师,乃是法藏正经的同门师兄。
法藏双手把木牌接过来,抚了抚上面的字迹,触手冰凉。
这是他恩师智俨法师的墨宝,想恩师剃度出家时,正逢大唐初初建立,关中时有战事,恩师为访求名师四处游学,屡屡身陷险境,何等艰难?相比之下,他这一点子困苦,简直无足挂齿了。
忖了忖道,“上座的主意,我也想到了,可是太子为人谨慎,自圣人告病以来,便自闭宫门,生人勿见,我若找上门去……”
文纲摇头,“不妥!”
于是两人默默相对,车厢中唯有文纲拨弄念珠的轻响。
法藏默诵经文,喃喃的低音在唇齿间回荡,他的徒弟受到感召,纷纷调整了坐姿,垂眸凝神,也都做起功课来。
直到一课即毕,法藏徐徐睁眼,惊见文纲也不谦让他们,自捏块胡饼吃的起劲,芝麻粒儿撒满襟怀,甜蜜的麦香弥漫。
他才想起在宫里整日夜未曾用餐。
“上座……”
法藏有些不解,大家都是泰斗级人物,何至于一饭不能相让?
文纲似听不见他肚里馋虫鸣叫,提起陶瓮灌了口冷水。
“这两日你在宫中为难,我倒是很闲散,寺中各处逛着,瞧了瞧长安这三年风行的衣裳首饰,裙摆更窄了,走起路来,很是便利。”
长安太原寺乃是唐初宰相杨恭仁的故宅。
杨家与李家藤缠树绕,关系匪浅,杨恭仁阔大的宅邸与太极宫仅一墙之隔,花木扶疏,修造的十分精致,改做官寺后更年年重金修缮,壁画、槛窗,无不出名,是长安城中一道风景,每当春秋季节,远近人家便扶老携幼入寺观赏。
法藏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听他闲闲讲起妇人衣饰,狐疑嗯了声。
文纲搓搓指尖上面粉,闲闲道。
“杨家代代从十六卫出身,有个英年早逝的小杨将军,死在河西走廊,棺材送回来,那年圣人还是皇后,特特出城迎棺,你记得吗?他死了竟已有十年,杨家眼下又做法事,就在太原寺。”
法藏很意外。
文纲是律宗大师,佛学泰斗,从未听说爱打听这些亲贵的鸡零狗碎,杨嘉本是圣人的表弟,青年将军千里转战,很是意气风发,只可惜死的突然。
他抿了抿唇,用一种微含不屑的口吻问。
“上座想结识杨夫人?我可从中设法。”
文纲哈哈大笑,露出光秃秃牙床,也不知凭这两片老肉,如何嚼得动胡饼。
“你听没听过,杨家娘子与安乐郡主是手帕交?
法藏咦然瞠目, 与文纲面面相觑。
——是啊!
见不着太子,可搭上安乐郡主,也大差不差!
他猛拍大腿, 顿生绝处逢生之感,在顷刻之间找到了方向。
顾不得道路颠簸,站起来向文纲请托。
“上座!我虽愚钝, 拳拳之心并非作伪。郡主之事,上座不必同行,或是日后有人问及, 也务必矢口否认。万一华严宗受我牵累,有拆庙毁宗之难,唯有请上座助我保全本宗子弟, 或是改投律宗亦可, 总之只要性命尚存,仍在佛门,便是您大恩大德了!”
这玉石俱焚的主意说出口,徒弟们骇然变色,纷纷扑到跟前。
一个抱住膝盖道, “师公不可!危急之事,我们去就罢了!”
另个摁住他衣角道。
“太子勒杀了头先那郡主的夫君,谁知这个郡主与他是不是一条心?”
又道, “大不了,咱们奉了佛指逃出京外!天下之大,哪里容不下了?”
然法藏主意已定,甩开他们正色道, “上座受我一拜!”竟当真磕头。
文纲稳坐不动,犹是笑呵呵的, 掰下一角胡饼递于他。
“莫慌莫忙,吃饱了再去。”
法藏回到太原寺已是夜深,他在禅房中思来想去,终是惴惴然不能心安,遂叫来寺僧,领他到最末一进院落求见师兄。
他师兄道成法师是洛阳知名大德,因受圣人所托,主持长安太原寺,才搬来西京,道成法师比法藏年长十余岁,体弱久病,早已不理寺务,近两年更闭关断食,只饮清水,预备半年后圆寂。
听闻宫中情形,道成自蒲团中勉强撑起半身,黯然嗟叹。
“圣人一世英明,唯晚节不保,竟将身后事托庇于张氏兄弟,如此胡为,不独我佛门至宝恐受玷辱,朝局并宗室,只怕也要乱做一团了。”
法藏瞧师兄体衰声颤,尚自坚持,甚感不忍,凝泪俯身在他面前道。
“若非事关佛指舍利并我华严宗存亡大计,绝不敢打扰师兄闭关。”
道成微微摇头,半合着眼安慰他。
“你我能再见一面,亦是缘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