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易之踱步室外,居高临下,抱着胳膊望了半晌,回身向张昌宗笑。
“这孩子当真沉稳。”
张昌宗以为他说眉娘,腻着声道是。
“我们眉娘何止沉稳啦?那是颗定心丸。”
谁知张易之笑着摇头,努嘴叫他看李重福。
“咱们当着他的面儿,商议取他阿耶的性命,七八回了,他是铁板钉钉的亲王,明知我要摄政,还有眉娘,往后说不定取而代之,他竟毫无犹疑……”
张昌宗探头去瞧,没注意李重福,反见张昌仪匆匆忙忙冲出紫宸门,想是衙署里事情多,再搬回神都去,今年的郊庙路祭又要改地方了。
几个人里数张昌宗最闲在,只管圣人吃喝拉撒,一阵风吹过,太液池里波光粼粼,似仙人撒了把金屑。张昌宗有点走神,喃喃道,“不是沉稳,倒是痴心,有时候我真羡慕眉娘。”
名满天下的莲花六郎,得盛宠如斯,着羽衣,吹洞箫,骑鹤上青天,反倒羡慕起别人凭利益缔结的婚约。
张易之笑起来,“难怪圣人最喜欢你,你最傻。”
他羞涩地垂下头,趴在汉白玉阑干上,半闭着眼,开始说梦话。
“五哥,我想随圣人去了……”
就被张易之冷哼着打断了,“你糊涂!”
“不然,往后谁来宠爱我?普天下的一切,但凡捧到我手里,随便糟践,谁不顺我的意,喊打喊杀,多好啊——”
张昌宗拧着脖子扭了扭,似在女皇跟前撒娇,无限怅惘地叹了口气。
“我不该叫你来侍奉圣人,你喜欢坐在高台上,我喜欢趴在圣人脚下。往后你们当真争到了,哎,谁还敢来宠爱我?”
张易之恨铁不成钢, 男人就真有这样拆了骨头抽了筋的脾性,托生成女人也只是沦落在最没用的行次,活该托生了猫狗。
张昌宗忽闪着大眼睛看他, “五哥,你动杀心了?”
张易之呸了声,骂他荤素不忌, 拍他臀上啪地一响。
“好好儿回去当你的爱宠去!我可告诉你,早晚收着些,别闹得圣人半道儿上发作起来, 坏了我的大事!”
女皇别有一样顽疾,事情极小,但痛苦不堪, 唯有张昌宗可解。
他把颈项摩挲在阑干上, 满身的骚劲儿,叽叽咕咕好一阵方去了。
他有点不痛快,回了仙居殿,便脱下罩衣卷巴卷巴塞给小侍童,那孩子懵懵懂懂问, “阿郎不要了么?”
“不要了!”
他很嫌弃,“一身的血腥味儿。”
侍童捧着衣裳嗅闻,明明只有丹茜香, 张昌宗已绕过影壁进去了。
“——圣人!”
他抱头往女皇怀里滚,自谓是个哈巴儿,毛茸茸张嘴就会笑。
罩衣里只有一件姜黄的绉纱衣,七分透, 三分藏,开襟又低, 刷拉拉一览无余,腹肌都敞在外头。
女皇爱不释手,抱着他专心揉搓,张昌宗投桃报李,在要紧处上劲儿,两人心往一处使,都得了乐子,汗津津里凝然发笑,半晌女皇放开他。
“五郎又在盘算呐?”
张昌宗吃醋了,“您管他呢!”
女皇喘匀了气息,把指头点在他额上,“朕不管他,还得管你呀!”
张昌宗满意了,笑嘻嘻爬起来,跪在女皇身后拿玉梳捋头发,人的精气神儿就在头发上,女皇龙气充盈,所以头发长是真长,比宋之问的胡子还长,白也是真白,比法藏的眉毛还白。
他小心捋着细细的梳理,好半天没个动静。
女皇忽地侧开肩膀,张昌宗猝不及防,撞进她怀里。
“朕瞧瞧——”
她端起张昌宗的下巴,青丝玉面,和九年前一般出尘。
“怎么又哭了?”
张昌宗悔不当初,眼泪滴滴答答往胸前淌,“我不该带五哥进宫。”
“胡说!”
女皇轻声呵斥他。
“五郎替朕料理了几桩大事,没有他,朕这几年也过不舒坦。”
“可是……”
张昌宗说不下去了,卖了五哥,万万不可,可瞒着女皇,他又于心不忍。
女皇反而笑了,“你脑子笨,你就别琢磨,朕都知道。”
——那哪能呢?
张昌宗糊涂了,仙居殿上下全是五哥的心腹,没了琼枝,没了韦团儿,又没了颜夫人,上官婉儿近不得身,如今的圣人,是个断脚的螃蟹,不由自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