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司农寺报华清池进口淤塞,请调民夫通渠,钩盾署另附意见,道人力通渠靡费,莫若弃置其中两池,另建新池。”
“这是尚宫局报司珍染病,请往掖庭休养。”
“这是太府寺报总京都四市署下月丝帛牌价,一两银通换两匹素缎,诶,怎的涨价了?”
全是琐事,可是各衙署翘首盼望,只等上峰批个‘可’或是划个‘圈’才能动弹,张峨眉乐在其中,边批边笑,夹两句点评,忙活了好一阵功夫,回神瞧李重福僵直地端着肩膀,大开眼界,又自惭形秽,拿手指摩挲她甩下的文书。
她没说话,用下巴指窗下荷花台。
李重福愣一愣,张峨眉喜欢喝冷茶汤加盐,说苦涩最好,能提神醒脑。
他两手捧着送到她嘴边喂下,两人离得近,他神采光亮又怅惘的眼神,说崇拜她是有点过了,可真是欣赏钦佩,恨不得拜在门下。
张峨眉差点笑出声,瞧李重润面上柔软了,扪心自问,向来瞧不起他,只哄着他登了基,局面稍稳,便可行二圣故事,怎的耳鬓厮磨出些情趣来。
顿下空盏,来回想了一转,索性开诚布公。
“阿郎,我连魏元忠的位置都坐得,不止我,司马银朱、杨琴娘,皆是个中好手,我肯做你的皇后,乃是眼见圣人下场,不愿抻头挑战制度,然而皇后、女帝,都是走捷径,早晚要受其害。”
瞧李重福果然听不懂。
“圣人登基太晚,来不及安排,只好从你们这些矮子里拔高个,她留着颜夫人母女不杀不放,本是给太子留人才,可我瞧,太子没有用她们的胸怀。”
李重福听得云里雾里,懵懂想,便是圣人有意传位女眷,怎会把国祚交托到异姓奴婢手上?这比女太上皇更稀奇古怪了。
小心翼翼地觑她。
“这,这恐怕不能罢?若是随便什么人都能……”
“——随便?”
张峨眉提高调门儿,李重福尴尬地滞住了口,他不想惹恼她,但不表态又显得懦弱无用,只得咳嗽一声。
“帝位传承总得有个制度,不然乱哄哄你也抢我也抢,哪能消停?”
这话张峨眉听进去了,瞥他两眼仿佛加分。
“阿郎说的是,要一劳永逸,是得从制度改起。”
长安四年七月, 神都,北市,兴盛绸缎庄内。
胡姬旋转如飞, 似踏在风火轮上,时而平步起跳,时而转身落地, 鲜红大袖翻转,瞧不清她手里动作,只看见翠绿长缎带倏然飞出, 顶端系着铃铛,咣啷啷指上打下,惹出周遭掌声如雷。
已是半夜了, 宴席才刚开场, 美酒一轮轮捧上来,觥筹交错。
只这间房实在太古怪了。
四面白墙落地,原有隔断、家具全部拆除移走,三间正房打通,成个十余丈的通间儿, 北墙正中挂了幅弥勒佛画像,与官寺造型相类,是善跏趺坐姿, 左手举于身体左侧,右手置右膝上,高髻圆润,神态庄肃, 唯面貌截然不同,年轻, 方头大嘴,略有一丝木讷。
宾客们站着饮酒,挤挤挨挨,少说有七八百人,打扮更诡异,不论男女,皆披头散发,素布白衣垂地,有的敞着怀,露出的皮肤鞭痕交错,新旧叠印,仿佛受过重刑。
独最上首两人坐着,法王背后的瘦高个儿面相突兀,顶着张惨白的寡脸,凶神恶煞,嘴唇薄的快抿没了,要不是不惧灯火,活像白无常夜游。
王居士站在前排,命侍童为两位尊者注满,双手捧酒盏极期待。
“净居国明法王容禀,某在家修持佛法多年,遣散妻子,持守五戒十善,虔心从佛,皆不得其门而入,唯有去岁拜在十住菩萨门下,方才了然顿悟!然白衣长发会戒律严明,法王若能恩准某入会为僧,某情愿奉上全副身家!”
净居国明法王——即是张易之,听得十分有趣,咦然垂眸来看。
兴盛绸缎庄在两京有些名气,分店七八家,不独本地花色,偶然还售卖西来的新鲜纹样儿,能领一时风气之鲜,所以九州池宫人也有捧场的,都说这王居士做生意有些手腕,妻妾儿女济济满堂,是个富贵吉祥人。
谁知前年五十大寿,宾客云集,捧得他忘乎所以,以至酒后起兴,非要趁夜巡检库房,这便祸从天降,忽然地动,硕大货架倾倒,几百斤绸缎轰然压身,前后儿婿侍从皆无事,独他瘸了条腿,又不能人道。
王居士从此性情大变,闭门数月决意出家,先在太原寺献灯油,好大手笔,一日便是足两千缸,烧得浓烟滚滚,犹如山火,寺僧掩面奔走,都道是百年难见的大功德,却还是解不开他心头芥蒂,常夜半怒吼痛哭,寝食难安,就被武三思兜揽了来,说以新弥勒取代旧弥勒,报他无辜地动之仇。
眼下瞧,已是铅华洗尽,身上无一装饰,头上拿竹签挽着,只包了素布。
“你的身家,除了几家铺子,还有什么?”
张易之手里琉璃酒盏微晃,泠泠水光反射烛火,映出琥珀色波纹。
王居士屈指算算,思忖了方道。
“庄中存货,盘算盘算,或可再卖出万余贯钱。”
张易之并不满意,转头向十住菩萨——即是武三思,嘀咕了两句。
那自封的菩萨便问。
“听说你在清化坊有个院子,地段极佳,隔坊墙就是东宫,又宽敞,住两三千人不觉局促,可是早已捐给贤首国师了?”
王居士缓缓抬头,来回打量他二人,露出讶异之色。
法王在白衣长发会中地位尊崇,头先数次法会从未露面,独近日天象异常,方才现身,昨日十住菩萨皆再三叮嘱,断断不可直视法王面容,所以私底下大家揣测,都当他是新佛化身,有金刚怒目之相,甚至长着三头六臂,鬼面獠牙,但他方才斗胆这么一瞥,映入眼帘的却是——好俏。
会中人人穿白,因会中宗旨,乃是断尽六亲,屠灭佛门寺舍,斩戮僧尼,焚烧经像,誓要毁天灭地,焕发新生。法王穿白,却明摆着只求个俏字,素缎对襟窄袍修饰出挺拔腰条,袖子往肩上随便一拢,便是风月无边。
王居士是行家里手,一眼看出他这身缎子来历不凡,寻常货色再没有这样轻软服帖的,硬是在缎子上织出了单丝罗的拼叠效果。
“是,那座宅院贴着坊墙,有十亩地方,挤挨些住,两三千人皆可。”
顿一顿,给法王戴高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