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节(2/2)

他浑身不自在,终于丹桂请他上车,方坐稳便听瑟瑟痛骂。

“那些市井无赖之徒,被府监引着,庵堂寺庙里开娼寮,养小戏,赚几个污糟钱,发起财来忘乎所以了,又想长生不老,这才信了邪门歪道。法师便要普度众生,难道还度这种人?”

瑟瑟语速越来越快,急于说服他,尽快了结这场乱局。

“内中有人父母早亡,家无余财,他又懒散,又软弱,烂泥扶不上墙,扛大包爬不起床,瞧别人成家立业好热闹,他恨不得一拨轰全给烧了。”

瞧法藏又是一副痴痴呆呆模样,不耐烦地一挥手。

“法师还不明白么?这些人全是我阿翁精挑细选,打成捆送到府监手里,难道我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借头一用罢了。”

法藏听得一句一惊, 脑子里嗡嗡回响,直如脑仁儿里敲铙钹。

这才如大梦初醒,原来李武两家通力合作, 要坑张易之一把大的,所谓大办庆典迎佛指入明堂,两边都安排了阴谋诡计。

可恨的是, 他们斗法,却拿里头那些可怜人当棋子下,都不心疼, 当下既恨张易之挂羊头卖狗肉,污蔑了沙门的名声,又恨武三思念叨十住菩萨几句胡话, 篡改大乘原义, 不独华严宗受辱,连天台宗、法相宗亦被骂在里头。

武崇训爱洁净,见有花水,也拿来抹手抹胳膊,边洗边问。

“兴盛绸缎庄的王老板, 家门不幸,万念俱灰,自拜在法师门下, 便散尽家财,连清化坊的宅子都捐了,却为何又改弦更张,投入白衣长发会呐?”

法藏脚下抽的直痛, 很想弯腰揉揉,只怕失了威严, 寒着嗓子道。

“王居士原是一片善心,偶然觉察□□嚣张,连宜阳县衙中还有人虔信,金吾卫也有被蛊惑的,方请小僧来亲眼瞧瞧。”

“要他操心?”

瑟瑟哼了声,视线与法藏相接,唇角紧绷。

“既是出家修行去了,红尘人事,便当抛诸脑后,反是我等忝列宗室,身受黎民供奉,表哥又在官衙办差,才当为长安百姓的安危着想,不能任由这种东西肆意招揽,酝酿邪祸。您方才听见了,一个十住菩萨便要杀十人,他们那会里倘若有百来个菩萨,老百姓还过不过了?”

车厢里暗潮丛生,三人都把眼盯着法藏,逼得他握拳咳嗽,心知肚明,两头都拿佛指做由头,无论谁胜出,他与华严宗都不能置身事外。

“即便如此……”

法藏舔了舔唇,“众生皆苦,小僧不能放弃一人。”

瑟瑟啧声皱眉,暗骂这老和尚真是棘手,现成的阳关道放着不走,偏要去闯独木桥,上回见到这么不识时务的东西,还是苏安恒。

想起苏安恒——她在腹中狠狠呸了声!

真要说掌权了拿谁开刀祭旗,她预备的便是他,或添上法藏,也无不可。

法藏瞧她皱眉瞪眼,狠色毕露,不似贵女娴雅神态,倒如《辩经图》里持刃的罗刹,顿时倔劲儿也上来了,咬紧牙关,坚决替人请命,两下里僵持,静夜中突然传来哒哒马蹄声,前头有人高声质问。

“是谁?”

朝辞昂首傲然道,“安乐郡主深夜出东宫。”

那人哦了声,率队控缰退开,有人高声汇报,“都尉!北市有火光!”

他们匆匆忙忙奔那头去了。

“舍利是假的,禅杖又是假的,我便换个假国师又有何难?”

瑟瑟问武崇训要来仿制的七重棺椁,一重重拆了把玩,自言自语。

法藏也沉得住气,两眼往虚空里瞪着,语调依旧从容。

“圣人当初学佛,便嫌沙门宗派纷呈,林林种种,有法相宗、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禅宗、净土宗、真言宗、律宗……不知何从措足,天下信徒亦皆如是。若是三十年前,郡主要灭了我华严宗,另捧他人做国师,自是易如反掌,旁宗亦有高僧,振臂一呼,应者如云,哗啦啦取而代之。然这三十年来,不论是高宗所立龙兴寺,还是圣人再立的大云寺,或是两京的太原寺,皆由我华严宗弟子住持,所谓聚沙成塔,力众海移,郡主要使旁人假冒小僧,年内断难。”

顿一顿,语带威胁。

“至于重头再捧别宗,非得花个二三十年!”

“大不了我答应你!”

青金马齐备,瑟瑟可不耐烦等待,抓起棺椁掷入法藏怀中,打得心头剧痛。

“秋后算账,饶他们死罪,却得上终南山修栈道!”

法藏道这也无妨。

“苦修明志,当真如此结果,小僧也随他们往终南山讲经便是了。”

话里话外,并不确定瑟瑟能得偿所愿。

这条件也算可行,武崇训品度瑟瑟神色,便催车夫速速回府。

车轮转起来,瑟瑟抽动鼻头,俯到他肩上嗅闻,似有若无一抹漂浮游走的郁金香,似那人在雨里奔忙。

她晕头转向,牵起琴娘的衣带,并无所获,转头狐疑问。

“方才表哥坐着什么?郁金么?”

如今这家香料铺是杏蕊管着。

并州之战战况惨烈,见者伤心,商路许久无人往来,以至京中郁金断绝,库房剩的几十筐售价高企,从前论百十斤卖,如今全拆散了,一斤、两斤的卖,哪还有人舍得砌墙,砌水池?磨出粉来做些把玩的器具,就够叫人羡慕了。

杏蕊瞧武崇训面色不好看,忙道,“郡主方才在院子里着凉了吧?哪里还有郁金,最后两筐都叫张刺史府上收去了。”

张家,乃是相王的半个连襟,窦娘子的夫家,随州刺史张崇家。窦娘子危难之中挺身而出,冒险入宫,抚养相王的几个儿子,相王恢复亲王爵位后,知恩图报,将张刺史全家接来神都居住。

瑟瑟哦了声,便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