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银朱催促,“赶紧的,去晚了赶不上,还得等朝会。”
瑟瑟嗯了声,平白生出勇气,就着一蹬之力甩开大腿,果然跨上去了。
三人如箭飞射而出,呼呼风声里,伸手不见五指。
都说黎明前最黑,瑟瑟从来不曾这么早起床,竟是头回验证,看见司马银朱腰上拇指大的夜明珠,还是她送的生辰礼,打个金丝络子,原是挂在床头的,也不甚亮,暗夜里蒙蒙一点,聊做表记罢了。
头马倏而转弯,瑟瑟忙提缰绳,到底晚了,眼看就要冲过这个路口,只有到前面才调转,可没想到这马驯的是真好,知道该跟住谁,灵巧的一个折身,才慢了半步,立时提速赶上去。
风里司马银朱侧头笑了声,“不错。”
瑟瑟心虚,分明不是她御马有术。
雍州牧衙署是正经军府,河西、黑水、张掖、党河,皆在其治下,历来是军机重地,压根儿没有关门闭户,下班走人的时候。不论白天黑夜,门口长点着两盏煌煌大灯,六个重甲卫士横眉怒目,不等她们勒住缰绳,长刀一提,已是比在司马银朱胸口。
“诶——住手!”
瑟瑟提声高呼,“我乃东宫长史!求见雍州牧!”
视线在这几个东西头上转了一圈,自以为威风八面,没想到人家早看出她是女郎,都在腹诽,东宫何时认命女官做长史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们压根儿不理会她,只把刀尖冲着领头的司马银朱。
司马银朱拔了竹棍迎战,推在刀头上稍微格挡,便纵身跳下马。
几个人原没把女郎放在眼里,瞧她亮出这一手,方才正眼相待。
“什么人?”
“劳烦兄台传个话——”
她做派浑然不似女官,倒像行伍出身,张嘴便称兄道弟,指银蝶儿。
“这位是相王的故人,窦娘子两儿两女十来年生辰,全是她操办的。”
“太子殿下知道你来么?”
李旦通宵伏案, 僵得太久,猛抬头,便觉后颈一阵扯痛, 直嘶了声。
这案是真长,足丈余,武崇训画地图时, 也不过就摆了这么一张大案,案头高高低低好几摞文书,从侧脊看, 简直包罗万象,有农耕,有天时岁历, 陇右马监往来信函, 还有某某县鱼鳞册,某某两个字太潦草,认不出来。
“我自是受阿耶驱遣。”
瑟瑟迟迟从文书上挪开目光,回答他。
李旦笑了,起身欲走到瑟瑟跟前, 又发觉久坐多时,腿脚僵冷,举步一瘸一拐, 惹得瑟瑟大惊小怪。两个宫人倒是沉稳,或者不是沉稳,而是比瑟瑟知道女皇手段之残酷,对他的残疾毫无意外。
他把搁在案头的热茶捧在手里, 借那暖意定了定神。
“三哥,不会驱遣你来寻我的, 更不会让你带着她——”
他随随便便指了指银蝶儿,她便顺着那动作稍稍欠身,两人没见过几次,可是彼此有种熟稔,能维持表面的礼貌。
瑟瑟敏锐地发觉了,相比李真真嘴里的玉豆儿,银蝶儿确实更上台面。
李旦继续道,“颜夫人于我有恩,从前不曾挟恩图报,乃是三哥顺风顺水,用不上我,既他倒了,要要挟我——”
司马银朱笑着接口,“扳倒张易之,难道不是相王心之所愿?”
“不是。”
李旦坦然摇头,“处理先皇外戚,乃是新君的职责,我不必越俎代庖。”
瑟瑟简直被他的坦白震惊了,可是转念一想,是啊,她也从来不曾把相王一脉视作亲眷,又何必打着同为李家的招牌,要求人家?
银蝶儿很活络,眨了眨眼睛。
“可窦娘子要是知道,您不敢为她姐姐报仇就罢了,连府监也不敢招惹,恐怕要失望罢?”
“她失望她的。”
李旦的态度有点儿轻佻。
窦氏在他残存的记忆里羞怯而紧张,总是手足无措地抓着衣角,等待他做些不重要的决定,他没什么好恶,可有可无,但刘氏因而喜欢她,出入把她带在身边,毫无疑问,这便平白断送了她的性命。
至于窦娘子——大概是皇亲身份的骤然跌落,令她勇敢起来了罢?
李旦不太喜欢这个小姨子,人说寡妇失业,她既然做了寡妇,宅门里守着就罢了,作甚么出来征召女官?她的存在令相王府的后宅有些复杂,孩子们仰头依赖她,连他的嫡长子李成器也对她言听计从,以至于他要续弦正室,都不得不考虑后来者与窦娘子能否融洽。
“那要是奴婢告诉窦娘子,刘窦二人原埋在嘉豫殿后院,自从府监来了,一遍遍凿开泥土,遍洒海盐,这么多年下来,已成了片盐碱地。再要起灵,两具遗骸状如干尸,面目可怖,而府监之初衷,不过是长久保存,挟尸讹诈?”
李旦失魂落魄跌坐椅上,一时轰地站起来,嗓音打颤,愤怒已极。
“你编这种故事,不怕天打雷劈么?”
“两位小郎君念念不忘,要为尊亲起灵入棺,若是亲眼目睹了那般场面,恐怕再难入眠罢?十来岁的好男儿,从此一蹶不振,陷入仇恨无法自拔。”
银蝶儿不是喋喋不休反复啰嗦的人,并不在真假上纠缠,只推敲结果。
“团儿嫁了宗室,乃是他们的婶婶,再要复仇,便背上弑亲的罪名。”
李旦原本以为她们来,无非是祈求他的帮助,没想到一上来,便是明晃晃的威胁打压,一时竟令他无言以对了。
银蝶儿说完便退后半步。
司马银朱接过来,一针见血道,“大家一条绳上的蚂蚱,愿不愿意,都是一损俱损,由着张家胡为,今日能砍了王府的臂膀幕僚,明日便能把持住衙署,令王爷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