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整个鱼贯长龙的队伍如被人斩首,一截截错乱下去,连最末尾服绿的杂官都跳起来胡冲乱闯,才要高声喊话,忽见众人的嘴大大张开,似要惊叫,可是全没出声。
他急忙扒拉住李显摁到身后,拿胸膛去迎接未知的兵刃。
就见一条胳膊刷拉从头上飞过,甩出长串血浆,被风轰得,散成一蓬蓬细碎血沫,姚崇和崔玄暐全没避开,他自己胡须上也是斑斑点点,李显更是不堪,双目反插,直接瘫倒在他怀里。
张柬之七老八十的人,哪经得起这样连番刺激?只觉胸膛里心脏悸动,几要奋勇挣出,剧痛贯穿前胸后背,十指发麻,浑身无力,他呼呼喘气,好一会儿才扶住李显,幸亏前后左右许多双手帮他搀扶,还有人撑住他腰身。
他重重吸气,抬眼看几个郎将已然脱队,与白僧袍的和尚扭打一处。
“白,白衣?”
崔玄暐初初看见,立时反应过来,他借住法门寺三年,几乎算得上半个佛门弟子,知道沙门忌讳,华严宗绝不会穿白衣,拿目光询问姚崇,自言自语。
“不是华严宗,那是什么人?!”
姚崇迟疑不语,崔玄暐面色灰败,嗷嗷叫起来。
“你们记不记得,高宗在时,长安也闹过一回,白衣女子闯进太史局,说天有异象?后来果然彗星拖尾?”
太史令归属春官管辖,与太祝、太卜同列,皆以事神为业,几人不约而同转头往人群中寻摸武三思,却见许多张惊慌失措的面孔里,独他意态散淡,抱着胳膊,几近袖手旁观。
张柬之只当抓住了罪魁祸首,一把扥住他领口大声质问。
“春官怎么回事?放这种凶徒进宫撒欢?!”
不料武三思很冷静,轻飘飘道,“张侍郎不必失态,反正圣人不在里头。”
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也顾不上追问,秋景门涌出来的白衣僧人越来越多,单凭四个郎将, 是万万抵挡不住了。
张柬之别无他法,唯有推着李显继续后退。
李显半昏半醒,脚底踉跄, 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人,交织的胳膊、手、笏板、金冠,似张大网拖着他逃命, 每当他趔趄腿软,力不能胜,便有东西托住他, 可是忽然之间张柬之向前扑倒, 带累的他也站不稳了。
疯狂的吼叫越来越近,似闷雷打在头顶。
“弥勒要拆尽天下官寺,杀光天下僧尼,你敢不从?!”
“弥勒要毁天灭地,弑君弑父, 你敢不从?!”
“弥勒要焚毁两京,化人间为炼狱,你敢不从?!”
李显实在爬不起来了, 肩膀被张柬之踩着,脚底勾着谁的袍子,还有人大概是想尽忠,张开臂膀压在他身上, 只求拖延他的死期,晚一刻是一刻, 救命的大网已经变成催命符,拖拽着他沉底。
李显勉力推开,使劲去看眼前局面。
韦氏很多很多年前就对他说过,就算要死,也要睁着眼睛死。
——果然是张易之!
他冠服俨然,被人抬着,扛着,高出扑倒的众人数尺,红袍玉面凌驾白衣之上,手持禅杖念念有词,那些人便如过节,手舞足蹈。
就是今天罢,两度立储前后二三十年,终究没有登基的命。
他整个后脑勺嗡嗡地,痛得泪眼模糊,来不及想别的,只想到做阿耶的死在儿女前头,也算尽职尽责了,但愿因他之死,真真和瑟瑟再无凭依,张易之能放她们一马,至于愧对韦氏,唯有下辈子再补偿。
张柬之伏在地上,右腿膝盖痛得直打哆嗦,奋力扭头,正正看见崔玄暐的面孔,尘灰满鬓,狼狈不堪,两人相对,想到这般死法,都屈辱地哽咽难言。
崔玄暐心里还有个想头,张柬之能力平平,占据凤阁高位,只为姚崇一意退让,但今日宫变,华严宗既不知情,只要他能活到事情了了,迎奉佛指算一桩功劳,护持太子受伤又算一桩功劳,倘若再力挽狂澜,未尝不能取而代之。
机不可失,他使劲撑起身子,正义凛然地破口大骂。
“张易之!我呸!今日满朝文武亲眼目睹,你围杀储君,血溅宫闱,必是要遗臭万年!”
他卯足了劲儿痛骂,众人彼此叠压,自顾不暇,都顾不上响应,唯有张柬之抬起个苍老的头颅,恨恨道,“——人人得而诛之!”
张易之只管嗤笑,侧头向不远处的张昌宗说了句什么,慢悠悠从怀中掏出一物,方寸许,夹在两指之间,然后举手过顶,炫耀地迎着日光晃了晃。
崔玄暐不解其意,极力凝目去看,仿似根细竹枝,小指粗细,黯淡黄色。
张易之居高临下道,“崔郎官,你守着佛指三年,却不认得?”
崔玄暐当即怔住了,满腹疑窦,万没想到佛指竟落入张易之手中。试想佛指舍利何等尊贵?法藏自抵达法门寺,每日晨起,即绕塔祝祷念经,足七圈后方可晨食,三年雨雪风霜,从未断绝。
有回暴雨,整座法门寺被淹,唯地宫所在处高出丈余,法藏在水中跋涉,眼看洪水从小腿爬上胸部,犹自坚持。崔玄暐唯恐佛指还没迎回神都,先断送了国师性命,大发雷霆,调当地军防百余人,前后挖沟排水。
可就在洪水即将没过法藏颈项,由口鼻灌入时,大雨戛然而止,人皆惊叹,又见天上生出两道彩虹辉映,兵卒扔开铁锹相拥欢呼,都说国师当真神验。
崔玄暐不信法藏肯撇开佛指独活,但倘若连国师都已喋血宫闱,多杀一个太子,当真是不在话下,他声音发颤,勉强问,“你从何处得来?”
张易之一脸无可奉告的样子,抡起禅杖打横一指,杖头对准李显高呼。
“弥勒降生,太子当死!杀太子者,可为十住菩萨!”
千余信徒倏然回头,顺着杖头指向瞪住李显。
张易之再喊,“杀太子者,杀一人可抵十人!”
“杀太子者,立地成佛,擢升九重天上,可为十住菩萨!”
他喊一句,那些人便离他远些,反而趋向李显,再喊再近,步步紧逼,如群狼环伺,青天白日,一双双眼炯炯如夜火。
这回不用李显挣扎,压住他的人自知生死刹那,一个个爬起来。
崔玄暐拽起李显,瞧他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忙抻出绛纱单衣的袖子擦净他面庞,又扶正白珠九旒的衮冕,边上姚崇扶起张柬之,也默默并肩,几人左右护持,纵然是在千百人嘶声呐喊中,仍不为所动,坚决奉李显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