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疫站四面角楼上望哨的人打着呵欠,枪带松脱,没人发现疫病观察室里有一张白净的少年面孔探出窗子。
这位少年正是甘小栗,他借着月光越过检疫站的低矮平房屋顶向外望去,只见毗邻的一座三层小楼此时还灯火通明。几个英国佬在三楼举着酒杯、摇头晃脑,还有露着肩膀的白人女性,一边拿扇子驱赶蚊虫、一边俯首交谈。摘下口罩的洋人,跟平时蒙面时一样,叫人分不清谁是谁,但是甘小栗发现,此时就在检疫站办公楼的三楼上,唯独有一个人显得与众不同。
那是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年轻男人,一身正装,把腰杆挺得笔直,不时低下头和旁边的白人少女淡淡的交谈,少女不时被逗笑,手中的扇子不住地摇。
尽管相隔甚远,他还是认出那人来,印象中那双带着倦意的黑眼睛深深地烙在他的脑子里。
突然甘小栗莫可名状地战栗起来,三层楼上的灯火人物就像一个幻影,一个不属于自己所在的黑暗世界的幻影。这似曾相似的感觉让他想起,自己曾在另外一处黑暗中惊醒过来。
自黑暗中醒来
1940年11月的宁波鄞县,已近凌晨,若是前两年,开明街上的戏院这才刚刚散场,粉墨包装的各色人物或乘坐汽车,或租一辆人力车,由这条繁华的街道水流一般细细疏散开去。
然而现在,街道一片死寂,临街的房屋被新砌的一线围墙包住,墙内的隔离区黑压压没有灯光,偶尔传来一声长长的犬吠——仔细一听又好像是有人在哭嚎。
这声音传入甘小栗的耳朵,尚在昏迷中的他微微动了动手指,眼珠在眼皮下转了几下,接着眉头一皱试图睁开双眼,结果被这个微小的动作唤醒了全身的痛觉。他忍痛用力呼吸,终于在艰难中清醒过来。
甘小栗正睡在靠墙放着的一口棺材里。没错就是一口棺材,薄皮的木板还带着刺芽儿,显然才刚刚赶工完成。他花了好几分钟确定自己身在何处,大为惊骇。
嚯,是我死了吗?
万幸的是他发现这口棺材并没有盖上,盖板斜靠在一侧。在棺材的另一头,对面的窗户把远处天主教堂钟楼上的灯光透了进来,那点灯光不知何人点亮,好似窥视人间的眼睛。
高烧已退,腹部也不如先前那么肿胀疼痛,他躺在棺材中暗自思忖到:莫不是当真有神灵回应了他的祈求?
“阿旺,阿旺你还活着吗!”黑暗中甘小栗呼唤起同伴。
而在他旁边,还有一口已经钉好棺盖的棺材,无声的回应着。
甘小栗心里一沉。
他也不知是不是该庆幸自己仍苟活于世,可眼下活着又怎样呢?继而想到不知自己被送进“甲部病院”有几日了——说是病院,其实这里并没有医务人员,只给住进来的病人一人分一张床铺,静静的等他们死去。每天定时会有穿白衣服、黑胶鞋的人进来清点人数。死尸手瞪眼张口,手脚扭曲,有的死前从床铺上滚落到地面,手指深深抠进地板,有的后仰着头,把脑袋几乎挤入肩胛……这些冰冷的尸体最终都被钉进棺材,拖出去城郊深埋。
那些“黑胶鞋”现在巴不得我死,甘小栗想,自己已经被装进棺材,说不定天一亮,就有人来给自己盖上盖子,不管是死是活,和装着阿旺、装着大家的棺材一起丢入深坑,再填上土。自己将会在地底漫长的死去,会比病死更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