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恭敬的俯首作揖,伴随着冥王闭目小憩,间隙恢复黑暗,一片死寂。
:线索
帝都城恢复平静之后,似乎有一层散不去的阴霾一直笼罩在皇城上空,无论是艳阳高照,还是细雨绵绵,都无法将这种沉重的压抑散去分毫。
明溪离开墨阁,在岑歌魂体的掩护下往外城秦楼走去,灯火通明的酒楼罕见的一片死寂,风魔的所有人都是面容紧锁,大气也不敢出的等待着。
他一眼就看到了靠窗发呆的萧千夜,倒也真的有几分意外这个人竟然还没走,明溪直接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手中的玉扳指和怀中的星星坠子同时折射出两道白光,两个魂魄不约而同的化形而出,萧千夜只是淡淡扫了一眼兄长,隔着魂魄他无法判断大哥的身体情况究竟如何,再一想起那些针对他而来的墟海黑蛟,立即脸色就变得铁青难看,明溪轻咳一声,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顾虑,安慰道:“我知道你很担心他,但你这次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相信短时间之内不会有人再做这个出头鸟了,我答应你,我将不惜一切代价,保证你哥哥的安全。”
萧千夜的脸色却没有因为帝王的承诺而有半分松懈,心绪不宁的说道:“墟海的潜行之术非常棘手,就连我也只能在非常接近的情况下利用古尘让他们现出行迹,如果他们还想故技重施,风魔也只能束手无策。”
明溪点点头,但也不是很担心:“黑蛟的目的是你和云姑娘,你走了,想必那伙人也不会自讨没趣再来惹事,潮汐赌坊我已经派人查过了,是鸠城雷四爷的产业,索性这次也一起定了罪,眼下五蛇已经被一网打尽,高成川留下的那些东西也全部落入我的手中,你放心去救她,今天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高成川,提起这个名字,萧千夜的下意识的抬手扶了一下额,这果然是他生命里最为狠辣的对手,就算已经死了这么久,还能屡次掀起巨浪,将他所在意之人一个一个吞没。
“对了,你猜猜我在那个袁裴身体里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明溪忽然喃喃叹息般的说了一句,没等他开口,又主动接下话,“是‘融魂’,就是慕西昭身上的那种小东西,可以一点点侵蚀人的五感和意志,然后无声无息的取而代之,我就说霸王蛇袁成济怎么会那么好心,这么多年耗费无数心血培养一个试体,让人家死心塌地的为他卖命,搞了半天他和高成川一个样,看着自己日渐老去,想以这种方法窃取更加年轻强壮的身体为自己所用,呵,一丘之貉,果然老辣。”
“您准备怎么处理那个人?”萧千夜只是波澜不惊的问这话,对那些被改造过的试体也无法再提起半分兴趣,明溪神色凝重的想了想,随口回道,“也只能当成废品处理掉了,毕竟我也不想再有第二个朱厌了……”
他虽是漫不经心的提起这个名字,但一瞬就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变得狠厉锋芒,连忙摆摆手示意他别动怒,从袖中取出玉面神镜的碎片递过去:“说起来这个人你又想怎么处理?”
“镜月之镜?”萧千夜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东西,有些许的迟疑,又立马回过神来,当时他把朱厌丢给明溪之后确实是扔了一句“别让他死了”,在后来的荒漠寻人时期,他也无暇再分心去关心这个人的一切,原以为被古尘重创的朱厌早就应该死了才对,没想到明溪竟然真的有办法让他活到了现在!
萧千夜一把夺过碎片,锋利的镜子在他掌心划出鲜血,透过镜面,他还能清楚的看到内部的情况——那个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他半匍匐在地上,胸口被洞穿的伤口血流不止,喷溅而出又以诡异的姿态倒流回心脏,但他的脸上却不是因剧痛而产生的扭曲,好像是遭遇了什么更为严重的打击,一直在张着嘴念念叨叨,两只手艰难的抓着地面在往前爬行,但镜月之镜是虚拟的世界凝滞的时间,无论他怎么努力也不可能从那里挣脱。
他被这样的景象震了一下,他知道朱厌是自幼遭遇过无数磨难的人,寻常的折磨根本无法让他产生丝毫的痛苦,为何这个人看起来濒临崩溃?
“你要想要他的命,我也不会阻止。”明溪淡淡说着话,随意笑了笑,“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不要这么做,他现在一定是比死更难受,你要杀他,是正中下怀。”
“你做了什么?”萧千夜谨慎的看着帝王阴晴不定的眼眸,那道坚定冷厉的光在短暂的锋芒之后又转瞬平定,淡道,“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告诉了他一件事情,我跟他说云潇找到了,他好开心,你知道吗,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前,他是那样的冷傲固执,不肯跟我透露半点关于试体的线索,可我说了这句话之后,他立马就服软了,比什么严刑逼供有效率的多,我稍微停顿一秒,他就害怕我会走,有问必答,就像换了个人。”
“他不配知道阿潇的下落。”萧千夜用力捏住镜子的碎片,又极力克制着力量不去捏碎镜月之镜,明溪长长叹息了一声,依然是面容清冷的回道,“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告诉他找到了人,是生、是死?我一个字也没有对他透露,他一直在求我,问我云潇是不是还活着,我偏偏不告诉他,谁又能想到高成川手里的王牌,最后会因为一个女人的生死把自己逼疯呢?”
萧千夜的手忽然微微麻了一下,那绝望的情绪透过镜面丝丝缕缕沿着手臂攀爬上来,在他略微出神的时候,明溪不动声色的收回那块碎片,低道:“在镜月之镜的力量彻底消失之前,就让他在里面瞎猜一辈子吧。”
明溪笑了起来,那样明媚的表情,一扫之前的阴霾,将话题拉回当下:“我今天亲自过来见你,自然不止是为了和你讨论如何处置朱厌,其实半年前我从阳川回来之后,就特意去调查了一些关于太阳神殿的资料,你应该听说过的,很久很久以前,皇室曾在那片荒漠里找了两千年的地宫,但一无所获,那群转行当了沙匪的盗宝贼,我也命人去抓了一些回来问话,可惜结论都大同小异。”
萧千夜认真的听着,双神殿是皇室最高祭祀之地,就算他也曾陪同去过,但可以得到的信息依然是少之又少,明溪也不和他绕弯子,但一个眼神就支退了大堂里的其他人,这才取出一份报告递过去,“虽然调查了两千年,其实有价值的情报并不多,反而是当年安钰的一些东西让我产生了一点兴趣。”
“安钰,您是想说地缚灵?”萧千夜紧张的追问,只见明溪点点头,接道,“地缚灵一直被双神殿的力量压制,虽然死不了,但也无法自由活动,直到辰王蓬山意外插手,才将它放出来为祸一方,为了消除它身上的魔气掩人耳目,辰王将自身的力量附在太阳神殿中心供奉的那块五彩石上,地缚灵就是借着那个东西才成为了后来的安钰大宫主,连父皇都被它蒙在鼓中。”
“这只魔物其实非常的有意思,它现在仍在我手里,我时常还会过去找它谈谈心。”明溪往后靠去,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好像自己也被这番话逗笑,感慨的说道,“它在试图了解人类,并且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当年它在大湮城惹事闹出尸害,事实上就是在观察人类的反应,并且从中不断的模仿学习,让自己也越来越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说起来有些离谱,皇室苦寻两千年的东西,曾被一只魔物非常近距离的接触过,它在杀害神殿侍者的时候,曾经让日神像发出真神一般的震怒,这才暴露了身份被城主发现,然后才潜逃到了帝都,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祭星宫的大宫主。”
萧千夜心头一颤,真神一般的震怒……这岂不是和之前月神殿的情况一模一样?
“地缚灵杀害神殿侍者的时候,也曾动用过五彩石的力量,那东西被供奉了几千年了,竟然没有丝毫关于它用处的记载,连我都不知道到底有什么用,反正就一直放在那里,被人供奉为洗礼的圣物,其实我现在回忆起来,能让辰王动手的东西,必然不止是一块好看的石头那么简单吧?可惜的是五彩石至今仍是下落不明,那上面到底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我也无从猜测了。”
他虽然这么说,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另一块五彩斑斓的晶石,那并不是晶石本身的色泽,而是映照着秦楼的灯光折射出来的,他小心的放到桌面上,低道:“先不提五彩石,这个东西你总见过吧?”
“日神之眼……”萧千夜疑惑的看着他,明溪点点头,“祭星宫一共有九十六个类似的晶石,飞垣全境就更加数不胜数了,只不过它们被辰王之力击碎之后,至今无法完全恢复,但连接着所有晶石的核心,就是我手里的这块,和沉月一起被供奉在只有皇室能进入的禁地中,这才是真正的日神之眼,能让统治者一眼看穿飞垣全境,其它那些晶石,都只是沾染了它的力量而已。”
明溪顿了顿,揉着自己的眼睛,慢慢闭合,收敛了笑容轻轻吐出一口气,提醒道:“日神之眼是不是和失窃的五彩石有那么一点点像呢?眼睛嘛……本来就是一双的。”
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许久,明溪慢慢的将那块晶石往萧千夜面前推过去,低声道:“这个东西你收好,我能调查到的就只有这么多了,若是能帮上忙自然最好,若是帮不上忙,就只能靠你自己去找了。”
萧千夜接过日神之眼,透过上天界独特的神力流转,忽然隐约的看到了什么——那真的是一双宛如旭日的双眸,不带丝毫杂质,纯净的让人无法直视。
:希望
萧千夜收起日神之眼,他真的想不到这个一直算计他、胁迫他的人这次竟会主动出手相助,明溪也是眼神犹疑,欲言又止,似乎对自己这么不理智的行为感到些许困惑,许久才无可奈何的耸耸肩膀苦笑道:“萧千夜,我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东西或许是可以对付夜王的利刃,其实从我的身份立场,万不该让你拿这么重要的东西,去救一个对我而言并不重要的女人,更何况我还为此送出了日神之眼,简直是得不偿失……”
他顿了一下,忽然下意识的开始转动手里的玉扳指,眼色一动,压低声音神秘的道:“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你们,连你哥哥都不知道,在朱厌背叛高成川转投于我之后,除去沉沙海那一批早就被暗中运走的试体,其它被暗部藏起来的怪物都已经落到了我的手中,总共有一万多个吧,其中相当一部分我并没有选择销毁,而是继续用安魂丸控制着。”
萧千夜凛然抬头,心中一瞬警觉,不知道帝王此时忽然提起这些事情究竟是作何打算,明溪认真的看着他,毫无隐瞒的坦诚相告:“为了保证这件事的绝密性,我只和公孙晏一个人提起过,并且连他也一并警告,只要传出去,他也要一起死,但他真的很优秀,从某种角度而言,他才是风魔最优秀的那个人,我让他从那一万多个试体里面筛选了五千人,偷偷运到了泣雪高原那块雪碑附近。”
明溪将紧握的手松开又握紧,叹了一口气,眼里有迷惘,也有狠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泣雪高原的雪碑……是阵眼附近!”萧千夜其实只用了一瞬就能知道帝王的真正企图,但见他悠然的神情,仍是不解大于愤怒,明溪点点头,继续说道,“我是真的很担心你会叛变,我比飞垣的任何人都更加担心你会转向上天界,担心你会被帝仲的思维影响,担心你重新记起来和他们的同修之路,最终会选择回到那片神之领域,所以我不得不做出一些防备,毕竟弑神之计对我而言是没有退路的选择,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我竟然要堵上全境的生命,去冒险完成一个胜率不足五成的计划。”
他用力的捏着指关节,发出“咔嚓咔嚓”的恐怖声响,整个人也在微微颤抖:“但更可笑的是,我居然还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依赖你,一个我并不信任,又不得不信任的人。”
他自嘲的笑了笑,沉吟许久,静静凝望着眼前人,终于一个字一字的卸下防备,认真的说道:“我将那些东西运到雪碑附近,就是担心在最后决战到来之际,你无法战胜夜王,又或是……你选择了背叛,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将你推入阵眼之中,这个疯狂的念头到如今想起,其实是有几分自大了,但那时候的我真的是这么打算的,夜王的目的只是夺回身体,飞垣会不会再次碎裂沉海取决于他的一念之间,当年他就能顾念同修之情在血荼大阵的时候放过皇室所在的天域城,现在或许也还有交涉的余地……”
“呵……您的如意算盘倒是打的精妙。”萧千夜淡淡嘲讽了一声,又不得不承认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之下,明溪的计划无疑是合理且可行的,原来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做着两手准备,夜王和自己,总有一个要被困在阵眼之中,他是飞垣的帝王,他付出一切代价要保护的,也只有自己的子民和土地,为此放弃他一个人,又有何不可?
“但现在我放弃了。”明溪打断他的思绪,眼里各种复杂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涨落不定,“我放弃了,我已经通知公孙晏销毁那些试体,如果你失败了,那么飞垣上所有生命都将一起陪葬,我不会离开这座孤岛,也不会选择移居海外,我将和所有人一起,和飞垣共存亡。”
萧千夜眉峰一动,眼神却忽然空茫起来,好像那样惨烈的未来已经在眼前血一般的铺开,明溪轻敲着桌面,一点点将他的思绪拉回,淡淡的念道:“我不会再威胁算计你了,那份双神的血液,就当是我这么久以来对你的补偿,拿去救你心爱之人吧,她值得你为她奋不顾身。”
萧千夜一震,霍地抬头看着他,明溪的双手绞在一起,眼神也在一瞬间闪过千万种变化,但最终凝聚成坚定的浅金色,对他微微颔首,嘱咐:“我知道胧月的事情你很自责,其实半年前她帮你把朱厌骗到秦楼的事情我一早就知道了,她很开心,觉得自己终于能帮到你忙了,千夜,你这一路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所以那个最爱的人,你一定要找回来。”
他倏然起身,由心的对着面前的帝王深深鞠躬,明溪仍是轻轻转着手里的玉扳指,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声音微微颤抖:“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我希望能看着你牵着爱人的手回到天征府,到了那个时候,海洋不再是试图吞没飞垣的巨口,天空也不再有上天界的阴云笼罩不散,百灵不再互相歧视排挤,你和你的哥哥……我希望你们都能幸福。”
提起哥哥,明溪的脸庞一瞬黯淡,夜咒束缚的不仅是萧奕白,也是他心中无法松懈的魔咒。
许久,明溪稍稍回神,淡淡说道:“我原本想和太阳神殿那边打个招呼,让他们不要阻止你,但我想起月神殿之事,恐怕也没有这个必要了,如果‘他’愿意,你就能毫无阻拦的进入。”
萧千夜眉峰一动,自然清楚明溪口中这个“他”,指的就是上天界的日神,东皇。
月神殿在那一天之后,伫立在大漠千百年的神殿被无形的力量一瞬湮灭,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此事在大湮城引起轰然巨浪,甚至吸引了不少擅长占星、卜卦的术士,就连多年前就已经来到帝都城一直担任揽日楼圣女的梵姬都难得的向自己请愿,想要回到家乡,为父老乡亲再算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