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条
龙首殿原本是鲛绡为帘,扇贝为椅,硕大的珍珠流光溢彩如点缀的明灯,然而在失去海水的庇护之后,整个宫殿仿佛蒙上了一层白霜,雾蒙蒙一片格外的阴沉,再也不复龙宫般的辉煌美妙,以前摆放蛟龙巢的地方空荡荡的,那个大贝壳被人整个挪走不知所踪,旁边的珊瑚群早就枯竭成灰白色,放眼望去尽是萧条。
龙吟触景生情一步冲上前,紧紧咬住牙,两人跟着她走入龙首殿,问道:“那天你被蜃龙影响之后,其他人怎么样了?”
龙吟愣了一瞬,绞着手指,低下头,显得沮丧无比,轻道:“我是在上面的龙脊山和蜃影大人见面的,当时小橼还在蛟龙巢里养伤,为数不多的族人因为之前被鬼王的言灵忌影响还未完全恢复,所以全部都在后面不远的龙尾洞养伤,后来我就莫名其妙离开墟海跑到荒漠里去了,小橼被长老院的人带走,至于那五千族人,现在还暂时安置在帝都城外的荒地里吧。”
她越说话语调越委屈,要不是面前站着两个外族人,真的是想找个地方放下尊严啕嚎大哭一场,望着眼前空荡荡的龙首殿,咬着嘴唇忍泪道:“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那时候在阳川醒过来,你走后没多久金乌鸟的将军就找上门来,他告诉我军阁已经拓宽了弃乡道,俘获墟海族人五千,依照皇命正准备押送帝都问讯,若是我不想那五千人枉送性命,就让我和他一起回去复命,我只能答应他,然后一起去了帝都城。”
萧千夜静静听着,这些事情本就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的神色极为平静,点头接话:“我知道,在此之前我见过昆鸿,也告诉过他带上你一起,否则你一个人在外面乱转,迟早还要被长老院利用。”
龙吟脸颊一红一白,显然没有意识到他竟然会对这件事心知肚明,顿时有些无端的气愤,霍然抬头瞪大了眼睛骂道:“你、你知道!你知道为什么还让他把我的族人带走!”
“不然呢?你们的人杀了叶小姐和三郡主,就算是背黑锅,也要有人站出来。”萧千夜毫不犹豫的反驳她,气的龙吟一步大跳原地蹦起来,急道,“他们想要找人为此事负责,大可以针对我一个就好,欺负手无寸铁的平民算什么英雄好汉?”
“叶雪和胧月也是手无寸铁!军阁不是跟你讲英雄好汉的地方,昆鸿是奉命行事,明溪没有把那五千人就地正法已经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手下留情的,你以为坐在飞垣皇座上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你有几条命能去和他玩手段?”萧千夜不屑的白了她一眼,果不其然见她脸上泛起的尴尬和不甘,又哼道,“而且明溪不是真心要对付你,否则你的族人哪里有命活到帝都城?他大可以直接在大湮城就处置了这批人,真正要杀你们的人是公孙晏和叶卓凡,你还不认识他们吧,那我来告诉你,叶雪是叶卓凡的亲妹妹,是公孙晏的未婚妻,至于三郡主……”
他顿了顿,提到这个曾几何时让他倍感头痛的名字,心中却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哀伤,直到云潇悄悄走到他身边牵住他的手,才让他哀痛的心情稍微平复下来,继续说道:“龙吟,你应该很清楚才是,明溪若是真的想把墟海纳入飞垣的版图,事实上也根本不需要跟你谈条件,你有什么能力阻拦他?他只是给你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好抵消你的族人杀害皇室引起的民愤罢了。”
龙吟咬牙不语,被他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这种东西她怎么可能不清楚,她就是什么都清楚,才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做出让步。
许久,这段日子的经历在脑中走马观花的闪闪烁烁,让她有些做梦般的恍惚,暗自吐出一口气,神情却微微有些麻木,自言自语的呢喃起来:“我会成为墟海的耻辱吧,我竟然主动退让,将自己的故国拱手让给了人类的帝王……哈哈,要是没有遇见你们,我应该也会按照长老院的命令开始计划入侵所依附的流岛吧,只不过对上你们的人,胜率不高罢了。”
“不是不高,是必败无疑。”萧千夜没有给她任何幻想的余地,立马正色提醒,“你拿什么和军阁作对?就算是从海上玩突袭,海军也不是吃素的,你该庆幸一早就看清了长老院的真实面目,否则现在的你、还有你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怕是早就要被一网打尽,尸骨无存了。”
龙吟不甘心的瘪瘪嘴,努力反驳道:“弃乡道是有优秀的战士守卫的!只不过、只不过之前被上天界暗算,所剩无几,要是能够整装待发,未必会……”
她心虚的瞄了一眼萧千夜,虽然神色不自禁地有些微焦急,但还是不愿意在他面前示软,强行找着冠冕堂皇的借口开脱起来:“而且弃乡道你们的人又进不来,突袭不成功的话我们还可以退回来防守嘛!再不行还有那些毒品迷药,反正躲在暗处,总归是占便宜的。”
“你……”萧千夜被她的强词歪理驳的一时间回不过神,脸色微微一变,莫名其妙地涌现杀意,剑眉一蹙握紧古尘,好久才低声骂道,“你清醒一点,这话在我面前抱怨几句就算了,别口无遮拦传出去被明溪听见,你还想不想那五千人活命了?”
龙吟立刻捂住嘴,小心翼翼的瞅瞅四周,即使龙首殿安安静静连只小鱼都看不见,他的那句话还是直戳在她内心最为软弱的地方,龙吟的眼睛微微黯淡了一下,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甘心,但立即就用力甩头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部抛了出去,茫然地喃喃道:“其实墟海的情况如果一直不能有转机的话,这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了,飞垣的四海都有合适的地方可以供我们生活,只要陛下愿意,我的族人就能在另一片全新的土地上开始新的生活,再也不用担心海水干涸之后的灭顶之灾了……”
她的脸色是一种极为虚弱的苍白,有一丝恍惚如梦的意味,显然这样的抉择对身为王族的自己而言始终是艰难的,但她最终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才有了所谓王族独有的坚忍和骄傲,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不在乎自己的身份地位,这种东西在生存面前没有任何意义,说句你们可能不爱听的话,如果我也有云姑娘那样的血统可以拯救自己的故土,我甘愿承受所有的痛苦,我真的……很想成为她。”
云潇看着她炽热的眼睛,那是受困于血统的限制,无可奈何的失落,但依然有一束罕见的坚定,让她也忍不住动容。
“我应该早一些劝族人离开墟海的。”龙吟按住心口,感到有些微微的胸闷,轻声咳嗽,又笑了笑,对着他们摆摆手,“自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有族人来向父亲辞行告别,到我接手王位的时候,所剩的族人已经不足五万了,而这五万人,又在这百年之间陆续离开,到你们的人拓宽弃乡道找进来的时候,也就只剩下五千多人了。”
“我很不喜欢他们这么做,以前我总觉得他们是懦夫,在逃避灾难,无法和墟海共存亡,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活着比什么都好,大家都是普通人嘛!也不是所有人都梦想成为英雄,拯救世界吧?”
“嗯。”罕见的,云潇接下了她的话,低声轻语,“普通人也挺好的,安安稳稳一辈子,能相爱相守,承欢膝下,就再好不过了。”
龙吟的眼中如繁星闪烁,终于扬起一抹亮色,忽然说道:“你们那个师兄天澈,他很久以前就是墟海的族人,墟海干涸之后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一族人就是近海的潜蛟,所以他们很多年前就已经离开了,潜蛟和王族的血统非常接近,所以当时的蛟龙王就给了他们可以重返墟海的特例,不过……他们几乎都没再回来了。”
提起许久没有见过面的师兄天澈,萧千夜情不自禁的低头看了一眼云潇,但见她安安静静,察觉到自己的目光才抬头眨了眨眼睛,轻轻笑了一下。
自上次离开昆仑山晃眼就是大半年了,那时候他急着找阿潇的下落已经将沥空剑拔出剑鞘,同时也让师父留在上面的封印术消失,换而言之,师父应该早就知道他拔过剑,却这么久没有履行承诺回去向他认错,师父和师兄到底知不知道一海之隔的飞垣究竟都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他们又知不知道阿潇身上那些惨烈的过去?
一想起这些事情,萧千夜心中难免踌躇万千,他一贯是个不在乎他人看法的人,唯独对远在昆仑的那位师父,真的极为看重,可军旅的生涯,无情的任务难免要给师门抹黑,他好不容易才成为师门的叛徒不顾一切的想撇清关系,偏偏拦在他面前不肯松口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视他如己出,对他悉心教导,亲自指点剑术的掌门师父。
云潇看着他倏然失神的脸,嘴角也跟着勾起淡淡的笑,轻轻捏了捏手心,问道:“想师父了?”
“才没有。”他立马回神,一秒否认。
“呵呵……那就是想师兄了。”云潇一板正经的说着话,语调却是轻松的,“我也很想师父师兄,有机会……有机会一起回去看看吧。”
萧千夜愣愣点头的同时,只有龙吟情不自禁的苦笑了一下——只怕这个“机会”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三人各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萧千夜牵着云潇,又对着龙吟指了个方向,这才说道:“去龙髓隙看看,上次是从那里意外掉进赦生道的,你带路吧,我记得又要穿过极渊,又要途径往生径,还挺麻烦的。”
龙吟瘪瘪嘴,虽然往生径是蛟龙族禁地,于情于理她本不该带外人三番两次的进入,但眼下也没得商量,只能嘟嘟嘴嘀咕道:“其实也不远,海水退去之后,很快就能到了,走吧,去碰碰运气,不过我可提前和你们说好,赦生道我不知道开启的方法,与其指望我,倒不如——”
她小心的瞅了一眼萧千夜手里的古尘,扬眉低道:“倒不如求一求你的刀,或许龙神会回应你呢?”
萧千夜没有回话,只是垂下眼睛看着古尘——确实有着奇怪的感觉,从进入墟海开始,古尘似乎就一直隐隐在低鸣。
:找寻
原本去往往生径要穿过一个幽深的冰潭,但眼下那个曾经璀璨夺目的冰潭也变得宛如黑洞,龙吟指了指下方,看着萧千夜,心中莫名想起上次她哀求对方同行的事情,不由苦笑了一下,放低声音自言自语的嘀咕起来:“这次不用潜息之术就能直接过去了,你该不需要我再帮忙了吧?”
萧千夜没有理她,若是以上次的经历来看,这个冰潭下方就好像真正的深海,但如今海水退去,一直有汹涌的冷风从对面刮来,让人浑身都不舒服。
他拉着云潇,两人默契的互换了神色,云潇又牵起龙吟,这才一起往冰潭纵身跃入,火焰是在身体滞空的刹那从她的掌下闪烁而出,像一对温柔的翅膀包裹着三人,阻断了下方阴冷潮湿的海风,直到脚步稳稳落地,云潇翻手散去火光,惊讶的看着眼前出现的世界,两侧是大片堆积如山高耸的青石岩,有一条静谧的小径通往远处,四下里安安静静,空气中罕见的飘着雨水的气息,比起上方要湿润许多。
龙吟感慨的走在最前面,有些惊喜这种地方竟然还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连忙伸出手试图接住偶尔落下的雨珠,又道:“前面就是往生径,不过上次你借给我古尘之后,这里就没有蛟龙骨了,想必族人们已经在龙神大人的庇佑下前去往生轮回了吧,希望他们再也不必忍受故土干涸之苦,能在一个幸福的地方重生。”
云潇只是偷偷的笑着,一双眼睛故作锋芒直勾勾的看着萧千夜,他其实并未和自己说过失踪那几天的事情,眼下听龙吟忽然提起来,果然是有些尴尬的别过脸去不敢看她。
沿途走到龙髓隙,龙吟原本还有些期待的脸庞一瞬间变得阴沉下去,她咬着嘴唇站在悬崖边,无限哀伤的看着下方黑漆漆的深渊,终于是连最后的幻梦也被现实彻底击碎,呢喃叹息般的说了一句:“这里就是龙髓隙了,自古墟海之人便将龙髓隙视若龙脉,也是整个墟海最深的地方,从前这里是有海水的,不过现在也全部干涸了。”
萧千夜走上前去,悬崖下的烈风吹起几人的头发和衣襟,恍然如梦,龙吟的手微微一颤,指着下方说道:“上次我们虽然是意外掉进去,但那时候其实是被倒灌回来的海水直接冲了进去,现在怎么办?龙髓隙下面一点水也没有了,你该不会想直接跳下去碰运气吧?我可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多深,也不知道下面到底是什么。”
萧千夜顺势想了想,认真环视了一圈,低道:“上次确实是被海水冲走的,水流从天而降倒灌入龙脉,几分钟就将我们冲出不知多远,恐怕想找到当时的路也是没那么容易了。”
龙吟垂头丧气的挨着悬崖坐下来,凝视着下方深不见底的地方,倒也不觉得害怕了,她拖着下腮已经有些沉不住气,开始焦躁的嘀咕起来:“那就麻烦了,龙髓隙很长很长,大概可以跨越半个墟海那么长,而墟海的版图差不多又有半个飞垣那么大,如果赦生道只在其中某一个点上才能开启的话,那想要找就非常非常困难了。”
不等她再抱怨下去,萧千夜转动着手中古尘,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在悬崖边若有所思的站了半晌,脸色变幻不定,忽然抬手,直接将古尘丢进了龙髓隙。
“啊……你!”龙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的脸都绿了,就在她脑子一片空白身体本能的想冲出去抓住龙神遗骸的时候,只见古尘的刀身里骤然有一抹极其纯净的白影游走其中,明明是一柄黑金色的长刀,却在坠入龙髓隙的一瞬间呈现出一种让她心动的白光,不等她回过神来,萧千夜已经一把将她拉着肩膀拽了起来,三人追着古尘消失的方向冲出,像某种奇妙的指引,果然眼睛一睁一闭之间,身边忽然翻起汹涌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