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萧千夜本能的想拒绝,才开口,身边围过来几个士兵一人一只手将他死死按住,藏锋笑的腰都要直不起来,不顾身份的怂恿道,“灌,给我灌他!别客气,往死里灌!”
他就这么突兀的被团团围住,硬生生灌了几口烈酒,那样烧心的气味翻涌上喉间,让这个不胜酒力的人顷刻间就开始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眼前欢声笑语的人还不肯作罢,也根本没把他当成外人,或许是这几个月压抑的气氛憋住了一口气,这下心情豁然开朗之后,所有人都肆意妄为的狂欢起来,他忍了一口肺腑间剧烈的恶心,还没缓过这口气,又是几杯酒七手八脚的递到了嘴边。
这些酒并非同一品类,混合在一起后酒性更烈更猛,加上风里还隐隐夹杂着从遥海吹来的血腥味,更是让他难受的脸色一青一白。
但即使身体出现强烈的反应,心情却反而前所未有的轻松,这样的场面他并不陌生,甚至有一瞬的梦回过去,好像身边围着的是军阁那群和他出生入死过的好兄弟。
在旁边围观的阿崇有些担心,但见主帅兴致高昂的样子也不好出面阻止,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倏然藏锋换了一个方向悄咪咪的就把他拉到了无人的角落里,阿崇吓了一跳,藏锋几杯下肚,虽然还不至于醉倒,但脸色也红润泛起了光泽,笑呵呵的嘱咐道:“阿崇,你现在去倚海楼跟掌事的筠姐打个招呼,让她去城里的钗凤坊买两套衣服,就按照千夜和云潇的身材买最好的就行,你一起去,你帮她挑,快去。”
“钗凤坊?”阿崇呆呆叨念着,在反应过来之后脸颊又是飞速通红,支支吾吾的问道,“大帅,您确定是钗凤坊?那可是卖婚服的啊,而且那玩意通常得要提前去定制,若是想买现成的,就只有她们店里头用来撑门面的那几件,那价钱可是死贵死贵的……”
“你怕我付不起钱?”藏锋一巴掌就拍在阿崇脑门上,又好气又好笑,兴许是酒劲上了头,索性抓着往外走,嘀咕道,“那我一起去总行了吧?付不起钱?笑话,我倒是想看看她们撑门面的衣服有多贵!”
“大大大大、大帅!”阿崇头皮发麻,但已经挣扎不得的被他拎了出去,走到江陵城中之后,很远就能看见伫立的倚海楼,房檐上悬挂着白色风铃,在海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藏锋微微一怔,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拖着阿崇来到了城里,他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轻咳了一下,赶紧给自己解围,“还是得喊上筠姐,我虽然是结了五次婚,但是一次也没有用过心,这东西我还真不太懂,不行,得喊上筠姐,她懂行,你回去盯着千夜,别让他跑了。”
“哦……”阿崇也不知道主帅到底都在打什么心思,再想起刚才萧千夜被一堆人围着灌酒的场面,自己也是好笑的抓抓脑袋——他一看就是真的不善酒力,只怕这会都已经不省人事了,哪里还需要自己专程去盯着?
倚海楼并不是江陵城最大的酒楼,但占据着最佳的观海位,一贯也是富贵人家喜欢的场合,这会收到军督府的传令,已经开始陪着笑清场散客,藏锋才走到门口就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手持烟斗悠然的吞云吐雾,又对着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来。
他虽然已经整整五年多没有来过江陵城,但对于倚海楼的一切都好像是轻车熟路,就连楼内的伙计和丫头们也并不意外他的到来,藏锋笑呵呵的打着招呼,像个热情的老客户,好一会才走到一间雅室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房门的女子靠在窗台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抽着大烟,满屋的烟熏味让他呛得直咳嗽,挥着手劝道:“你怎么还好这一口,烟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么多年,该戒了吧。”
“戒不了,算了。”女人轻飘飘的回着话,又狠狠吸了一口,沉醉的吐着白雾,藏锋抿抿嘴,叹道,“算了,这话我跟你说了二十年,要听早就听了,阿姐,近来二老身体如何?这几年我实在是太忙了,也没有机会亲自过来看你们,只能委托他人送些吃的用的,若是还有什么需求,直接跟大姚开口,他负责这里的治安,我打过招呼了。”
“托你的福,也算是可以安度晚年了。”沅筠淡淡的笑着,眼里闪烁着细细的光,感慨道:“阿姐……这声阿姐我也听了二十年,难为你手握东济大权,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喊我一声阿姐。”
“你是沅淇的姐姐,我不喊你阿姐,那喊你什么?”藏锋也跟着笑起来,搬了张椅子坐到她身边,两人心照不宣的将目光望向远方波光粼粼的遥海,从这个角度看不到被杀戮染红的海岸线,只见潮水平静的起伏着,一浪推过一浪,仿佛是被这样的景象唤醒了心底某种深刻的记忆,沅筠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烟杆,忽然扬起了久违的温柔,“那年你暗中护送我们来到江陵,就是在城外偏僻的小渔村里躲避风头,原以为这辈子都要藏着躲着,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了,结果没几年,你逼死了老皇帝,挟持傀儡幼帝登基,自己退居军督府,一下子掌握了实权,呵呵……真想不到啊,我一直以为你和小妹一样,也就是个痴迷药物的书呆子呢!”
藏锋抓了抓脑袋,只有在她面前才感觉自己不是威震天下的军督大帅,而是那个在御医苑沉迷药理的少年,又道:“我自己也没想到,当年真的是气疯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收不住手了。”
“说的真轻松。”沅筠笑呵呵的用烟斗烫了他一下,又怕真的烫伤他,一瞬就赶紧收了回来,眼神忽地变得非常迷离,自言自语的道,“藏锋,这次见你,你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恢复了不少,往年你来的时候可吓人了,就算明面上笑呵呵的,可我总觉得你身上藏着什么恐怖的东西,这次不一样了,见到你这样我就放心了,这些年我最担心的人,就是你了。”
“阿姐……”藏锋下意识地点头,回道,“阿姐,舒年已经被我抓了,他暗中勾结墟海贼人,轻信魔物蛊惑,险些让整个东济遭遇灭顶之灾,我不能放过他了,还有君曼,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折磨她,给她最差的生活,还另外娶了四位夫人羞辱她,其实如今想来,我折磨的人又岂是她一个,还有我自己,甚至是四位无辜的夫人。”
提起这个她最为痛恨的名字,沅筠还是没忍住剧烈的一颤,用力吸了几口大烟才勉强恢复镇定,藏锋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背,继续说道:“正好借着这次机会我也想让这桩仇恨彻底终结,她重病已久,只要停了药撑不了几天就会死,但是如果阿姐反对,我就继续给她治病,让她苟活着为自己做的恶赎罪。”
沅筠沉默着,在他们一家辗转来到江陵之后,也曾长时间隐姓埋名不敢露面,后来藏锋夺了权,他们也不必继续躲着,可家中二老受了刺激,发誓此生再也不治病救人,不碰医术,后来藏锋就买下了倚海楼送她,也暗中差人帮着一起做生意,一晃二十年,日子总算慢慢恢复正轨,只不过祖传的手艺,是再也无人传承了。
他娶了君曼公主这事全东济都知道,他们自然也不例外,面对害死小妹的凶手,她不言不语,冷眼旁观,知道高高在上的“大帅夫人”这辈子都要受尽折磨了。
舒年来到江陵之后,两人心知肚明彼此过去的身份,但从来也就形同陌路,口碑极佳的御史大人清正廉明,和发妻相濡以沫,也从不和她这种生意人往来。
如今想起来,这二十年晃晃悠悠似一场梦,沅筠抽着烟,半晌才悠然开口,也没看他淡淡说道:“你定吧,那个人是生是死,我都不想再提了。”
藏锋点点头,不再多言,这种哀伤像看不见的小溪,一点点蜿蜒的流入两人最封闭的内心深处,过了一会,大概是忍不了这么死寂的气氛,沅筠又是用力抽了几口烟,索性把白蒙蒙的烟雾全吐在了他脸上,见他呛得直咳嗽,笑道:“行了,你小子过来找我不是谈这些陈年旧事的吧?早一点时候有个男人拽着个满身是血的姑娘,说是你安排的要在我这住下,哎,我本想直接轰出去,不过看在他那张脸实在俊俏的份上,就答应了。”
藏锋立即就反应过来,一边挥手散着烟味,一边笑咯咯的接话:“咳咳……阿姐真会开玩笑!不过他们倒没骗你,这次东济能平安无事也多亏了那位姑娘,所以我也想给她一些回礼,还要请阿姐帮忙了。”
“哦?”沅筠疑惑的看着他,有些好奇,藏锋这才把来龙去脉详细的说了一遍,沅筠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但看藏锋认真的模样又不得不信,低道,“你倒是好心,可别好心干坏事!你有问过人家大姑娘愿不愿意嫁给那公子?万一只是你一厢情愿,那可不就尴尬了?”
她这么一提醒,藏锋才想起来千夜和云潇之间似乎还夹着另一个特殊的人,不由得也犹豫了一下,半晌才咬咬牙,眼睛闪过一丝奇怪的光:“那就先买一件女人家的备着……”
“嗯?”沅筠见他躲闪的眼神,好像明白了什么,叹道,“是你自己想看她穿上嫁衣吗?说起来那姑娘走进来的时候,虽然长相身材一点也不像,但说话的气质,动作举止,还真的……和小妹有几分神似呢。”
“呵……还是瞒不过阿姐的眼睛啊。”藏锋也不隐瞒,低下头,“我真的很想看上一眼,如果小淇还活着,她穿上嫁衣的模样,肯定也很漂亮。”
沅筠微微沉吟,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有些出神,许久才抖去烟杆上的灰站起来,拉了他一把:“行吧,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从今往后,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记住了没?”
藏锋呆了片刻,这样的训话,竟和他梦中一模一样!
“回话呢?”沅筠用力捏了他一把,藏锋疼的一跳,赶紧接道,“是是是,阿姐教训的是!”
说罢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笑,一起离开倚海楼往钗凤坊走去。
:感情之分
另一间房内,凤九卿和云潇大眼瞪小眼,正尴尬的一人一边僵持着,他自然是对女儿的心思了如指掌,倒也不着急说话,索性就拉了张椅子耐心的坐着,顺便还给自己慢悠悠的倒了一杯茶凉着,看着她不停踱着步,一会走到门边,一会又扑到窗子上往外张望,几次悄咪咪的瞥过自己,最后才支支吾吾的指着床说道:“我要睡觉了,你、你快出去!”
凤九卿忍着笑,眼睛都懒得抬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漫不经心的回道:“大白天的,你要睡觉?”
“困了嘛。”云潇心虚的回话,凤九卿冷哼一声,“你睡你的,我又不会吵你。”
“不行!”云潇想也没想一口回绝,找着借口反驳,“男女授受不亲,我都这么大了,你出去。”
凤九卿这才咧了咧嘴,故作认真的微微颔首想了想,冷嘲道:“我是你的爹,还能对你有什么想法不成?”
气氛微妙而尴尬,云潇转着眼珠的咳了咳,见凤九卿还不为所动的盯着自己,只能掀起被子就钻了进去。
凤九卿喝着茶,看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她自己按捺不住又气呼呼的站起来,冷笑道:“你翻身一百次多,大白天睡不着很正常吧?别想着支开我,你不就是想回去找那臭小子吗?他到底哪里值得你担心了?他身上流着的是古代种的血脉,还有上天界独有的力量加持,你让他安安静静休息一会,比你在他眼前蹦来跳去惹他胡思乱想有效的多!你老实给我呆着,大人为什么会做了个鸟笼把你关起来?多半也是怕你乱跑惹事吧……”
“你还好意思说他!他把我关起来之后就不见了,也不放我出来!”云潇小声嘀咕抱怨了几句,噘着嘴有些不满,忽然目光一转从窗子里看着天上,这才想起来凤九卿之前说过的话,连忙小跑来到凤九卿身边,急着问道,“您之前说他被困住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大人去哪里了?”
凤九卿看着她的眼睛,暗暗叹了口气,眼里浮起一抹异样的神色,却是下意识的摇头劝道:“我说过让你不要多管闲事,他虽然现在有点麻烦,但是你放一万个心,上天界不会真的对他怎么样,就算真的有什么事,也不该是你去找他。”
“他回上天界了吗?”云潇没管他的劝告,有些奇怪的追问,“他怎么这时候跑回去了?我知道之前在游龙境的时候他们得到龙血珠的力量恢复了不少,但是长时间离开还是会很危险吧?而且之前在濮城,他专程跑过来救我,为了保住城里的几十万百姓不被修罗骨吞噬,也是消耗了不少神力,为什么……”
“别管他!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让你少管他的事!”凤九卿根本不想和她说这些事情,转过头去,又见她不甘心的缠过来,立马脸色一沉,重重抬手将她一把按在凳子上坐好,认真看着这个从死亡里回归原身却依然有些天真到愚蠢的女儿,低道,“潇儿,我问你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要想明白再回答我。”
云潇意外的看着凤九卿,她印象中的这个父亲一贯是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总是嬉皮笑脸的模样,少有这般严肃的神情严厉的盯着她,赶紧下意识的坐直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