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跑的比鬼还快,人家本来就是鬼嘛!”云潇被他逗笑,舒了口气,提着他的衣领用力紧了紧,发现衣服上的雪晶在碰到她手心的温暖之后迅速化成了水,一不小心就沾湿了大片,她嘟了嘟嘴,索性换了动作向外拉了拉,眨眨眼睛笑起来,“快脱下来烘干了再穿吧,你虽然感觉不到冷,可还是要小心不要着凉了才好。”
“真方便。”他下意识的接了话,任由云潇帮自己脱了衣服,又见她用力抖了抖水珠,直接摊开平铺在桌上,在中心轻轻一点,烧起一团火焰。
火光照亮了漆黑的木屋,萧千夜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他的身体早就不知道冷热的区别在哪里了,只是眼睛盯着那团火,总觉得心底的某个地方也跟着一起暖和起来,云潇搬了张椅子跟着凑到他身前,一边握住他的手,一边自言自语的说道:“喝醉酒的山鬼?以前在昆仑山的时候,也有很多很多调皮的山鬼喜欢喝酒,它们还会酿一些奇奇怪怪的酒,味道也是花样百出,我也经常和它们一起玩,千夜,山鬼虽然是鬼怪,但是大多数都是些贪玩的小家伙罢了,为什么这次变得这么凶残,连禁地的神守都遭逢不测了呢?”
“是被统领万兽影响了吧。”萧千夜淡淡回话,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夜王是借着破军星的力量快速恢复的,想必这两种力量混在一起,才让百鬼万兽失控亢奋了起来,刚刚我追过去的时候,那伙山鬼的状态也不是很正常,但是相比之前在草海遇到的那群,至少见到我还会逃跑,要是群起而攻之,它们的数量太多,也不好对付。”
“统领万兽呀……”云潇默默念叨着这四个字,顿时收敛了笑意,眉心隐隐浮起了一丝复杂的神色,“虽然统领万兽的力量对神鸟一族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但是浮世屿的其它鸟族还是会受其影响,夜王曾经多次利用这种特殊的力量找寻浮世屿的方向,万幸的是有澈皇守护,这才屡次擦肩而过,这么厉害的能力,偏偏用在了邪道上,被他影响之后神志会受损,如果很严重的话一辈子都好不了。”
萧千夜神思游离的听着,金银色的异瞳深处罕见的有冰火的纹理在点点跳跃,他的目光幽邃无形,似乎毫无焦点的一直在游离,忽然喃喃回道:“奚辉……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嗯?”云潇愣了一下,一缕冷风轻轻吹了进来,将木门吹出一道细细的缝,正好雪停月出,一缕皎白的光从缝隙里流泻进来,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他的侧脸上,他的脸一半映着月光,一半隐于黑暗,像一个极端矛盾的集合体,不知到底是谁的意识在呢喃低语:“我认识他很久了,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对小动物特别的感兴趣,从最开始的小猫小狗,慢慢的发展成老虎狮子,渐渐的,凶兽、灵瑞也追随着他征战四方,夜王的名号响彻所有的流岛,真的是上至远古巨兽,下至浮游野鬼,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云潇向后缩了一下,已经意识到这是帝仲在和她说话,不知道两人之间为何会出现这么悄无声息的意识变换,她只好默默听着一言不发,帝仲微微叹了口气,他稍稍坐直了身体,整张脸都像是要融在月光下,干净的好似透明,却透出一股苍凉和悲哀:“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他唯一的执念就是你们,传说中一种以火焰为生,不老不死的鸟,他找了很多年,为此踏遍天空万千流岛,却依然一无所获。”
帝仲抬起眼来看着云潇,借着这个冰凉的身体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苦笑着:“执念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它能彻底的改变一个人,把你最熟悉的东西变得面目全非,他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奚辉了,如今想起来,我经常会觉得当年并肩作战走到天空制高点的路途宛如一场幻梦,甚至、甚至终焉之境的一切都像一场梦,我真的希望有一天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某个熟悉的地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然后嘲笑自己的梦是如此的荒诞离奇。”
他笑起来,脸上隐约浮现出自己原本的容貌,是一张比萧千夜略微年长的脸,但棱角却是惊人的相似,这样的幻影一闪而逝,很快帝仲沉沉呼出一口气,自嘲着笑起:“我是该嘲笑自己,我总觉得千夜这孩子做事优柔寡断,很多时候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潇儿,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打算真的帮他去对付奚辉,奚辉固然有错,但他毕竟是我的同修,对我也算仁至义尽,我只想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之后就作罢,哪怕让我自己去代替他都行,现在想起来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和千夜一模一样的不切实际?我还总是责备他,其实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现在呢?”云潇小声询问,帝仲的神色依然平静,似乎早已经做了最后的决定,“现在?现在就如千夜打算的那样,若能将他换入阵眼,这辈子都不能再让他出来,否则飞垣上的一切将会寸草不生,我太了解奚辉了,第一次的背叛就让他愤怒的击毁一座流岛,那么这第二次,必将是万劫不复,不能、绝不能,既然已经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就不能再给他任何机会。”
云潇的眉角轻轻跳了一下,眸子慢慢低了下去,火色的明光流漾,映照着容颜也摇曳起来:“大人也变了很多呢,换做从前,您一定不会对夜王这么做的。”
“他活着,你们都要死,我舍不得呀……潇儿,我舍不得你们。”帝仲若有若思的凝视着她的眼睛,这样的决定对他而言无疑还是揪心的疼,他却不得不在二者之中做出唯一的选择,他犹豫了一瞬,只觉得身体因寒冷而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本能想把眼前的女子揽入怀中,理智却让他起身拿起已经烘干的外衣重新穿好,侧头看了她一眼,面色温和地说道,“我这样强占着他的身体和意识,一会他醒了又要发脾气,不过他真的太累了,在你面前又总是强撑着,让他睡一会吧。”
“大人……”云潇紧跟着他站起来,帝仲摆摆手,对这样的称呼无奈的叹道,“你喊我什么都行,别再用那两个字了,听着真生疏。”
云潇撇了撇嘴角,一时间还真的想不到合适的称呼,帝仲揉了揉眼角,看她绞着眉头苦死的模样,忍不住被逗笑,回道:“真这么为难吗?那就喊师父吧,称呼嘛,怎么样都好,其实他也喊过我师父,虽然不情不愿的喊了一次就装作忘了,我不提,他也就不认,呵呵……在那孩子心里,我算不上师父吧。”
“他是把您当朋友的。”云潇认真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补充,“最好的朋友。”
“朋友?”帝仲微微一顿,挑了挑眉,叹道,“没有你的话,确实如此,从我苏醒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很喜欢这个孩子,可我们之间……始终都有一条越不过去的鸿沟,潇儿,他开始慢慢能感觉到我的过去了,之前在碧落海和古树林,他都察觉到了我和神守之间遥远的过去,或许慢慢的他也能知道我的一切,你说这是好事吗?我这么肆无忌惮的看穿他的一切,真的轮到自己了,竟然有些抵触呢!”
“这样才公平嘛。”云潇小声嘀咕,帝仲不置可否的笑着,骂道,“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他在成长,我在衰弱,所以才有现在这样的转变罢了。”
“衰弱?”云潇一惊,没等她多问,帝仲已经一个人往雪鹿寨外面走去,地面厚厚的一层雪,他从上飘过却一点足迹也没有留下,云潇紧跟着他,一直走到村子另一头,眼前的道路被碎裂摧毁,肉眼可见的巨大裂缝突兀的横在脚边,他摇摇头,索性找了一块巨石靠着坐了下去,又对云潇招招手,示意她跟上,淡道,“你要是困了就去休息,要是不困,陪我坐一会吧,可能这样的机会,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火种
他在冰天雪地里依着巨石坐下,身边就是碎裂深不见底的鸿沟,雪落在冰凉的身体上一点点覆白半身,仿佛真的有一种触手可及的衰弱正在从他的身上不可抑制的流出,云潇慢慢靠近一步,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大脑又一次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好半天她才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认真的询问:“衰弱是什么意思?”
他的神色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还是那么淡淡的列了一下嘴,漫不经心的笑道:“字面上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一点也不明白他的话,云潇又往前靠了一步继续追问,帝仲微微蹙眉,这个距离下他已经很清晰的感觉到那种呼之欲出的浓郁火焰,搅动着内心深处的某些渴望,让他不得不转过脸挪开了视线,低道,“你又不是文盲,这么简单的字面意思都不懂吗?”
云潇坐直身体,伸手使劲揉了揉自己脸颊,明明皮肤是温热的,她却感觉整张脸都僵硬无比,又道:“很多东西从您口中说出,我就不懂。”
“呵呵……那是你的问题,自己找办法解决去。”帝仲笑着,低低开了口,似有感触,忽然疑惑地补充道,“你在她面前灵动的像一只小鹿,好处都要被你占去,他只能默默吃哑巴亏,可你在我面前,立马就变得像一只脑子出了问题的傻狍子,各种转不过弯来,好几次你都把我气的半死,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姑娘的份上,我早就不管你了,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在喜欢的人面前可以恃宠而骄,而面对我,却只能畏手畏脚吗?”
云潇的脸顿时通红,好像一个被戳穿心事的孩子久久不敢抬头去看他,帝仲静静看着面前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间难以言表的失落,但还是隐忍着情绪波澜不惊的轻轻笑着,雪会在落到她身上的前一瞬被烟化成雾,然后被冷风吹的无踪无际,这样特殊的温热的是如此的诱人,也在唤醒沉寂在时光的长廊中泯灭万年的记忆,忽然,帝仲抬起手,无意识的点在她的额心,一边感受着这份热,一边声音平静无澜的说道:“我生在一个遥远雪国,那里终年严寒,比伽罗还要冷上许多倍,我自有记忆以来,满目都只有苍白的雪和高山岩石,那时候的我只有一个梦想,就是能去往一个温暖的地方安然度日,再也不必忍受饥寒交迫……”
“嗯?”云潇诧异的抬起眼,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帝仲提起自己的过去,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被尊为“神”的男人,事实上也曾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意味深长的露出了一个笑容,手指慢慢的从额心滑落到眼睛,在眼角的位置稍稍用力,顿时她瞳孔中的光被特殊的神力搅动,烈火一般燃烧起来,云潇被体内霍然而起的躁动惊了一下,本能的往后退缩之际被他牢牢按住不让动,又道,“后来我意外去到终焉之境,在那里得到了真神的力量,一路披荆斩棘终于来到了天空的制高点,成为万人敬仰的所谓‘神明’,从那以后,周围的环境就再也无法影响到我,可我总还是渴望着温暖,那种向往似乎深刻在了灵魂里,再也无法分离。”
他在说话之际,手指已经从眼睛缓缓抚摸到鼻尖,她的鼻息也带着火的气焰,让冰凉的指尖温热起来,云潇一动不动,不知为何第一次感到面前的人是如此的真实,不再是她火种时期憧憬的那个强大幻影,帝仲仍是认真看着她,心底有种跃跃涌动的情触,呓语一般继续说道:“后来偶遇浮世屿澈皇,她是主动挑衅我,可我还是情不自禁的压制着手里的力道,因为她的身上有着我自幼就梦想的那种温暖,像太阳一般生生不息。”
“啊……”听到这句话,云潇忍不住惊呼一声,“澈皇曾经和我说过,说当年一战您是有意留情,否则结局必不可能是握手言和,原来、原来是真的……”
帝仲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指尖终于搭在她的唇心,制止了她的话,玩笑一般侃侃而道:“临别之际,她邀请我去浮世屿,不过也有意留下考验,说要我自己破坏外围屏障才可进入,她甚至没有告诉我浮世屿在哪里,又是什么样的地方,呵呵……你们还真是随心所欲的种族,哪有邀请别人去做客,又不报地址的,果然我失约了,直到我死去,也没能完成当年和澈皇的约定。”
他顿了一下,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眉宇间豁然露出一缕严厉和担忧,低声问道:“你和凤姬都不留在浮世屿,现在澈皇情况到底怎样了?”
云潇心虚的往后缩了一下,见她咬着唇不说话的样子,帝仲也是倍感头疼的蹙着眉,训道:“你们两个啊……真就为了自己的私情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要是澈皇,不用等外敌攻入,现在就要被你们气死了。”
“我没有不管浮世屿安危,澈皇说了攻击浮世屿的力量已经开始减弱,也同意让我和姐姐先处理好自己的事……”云潇小声为自己辩解,显然这样的语气实在是没有任何说服力,很快她就再次陷入沉默,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时而躲闪时而坚定的眼神看了他好几次,此时此刻,帝仲被她看的心中发毛,无法确切形容这种奇怪的目光究竟是何含义,就在他忍不住要开口质问之际,云潇忽然往前靠了过来,整个人都快要贴在他的胸膛上,他惊了一瞬,脑中闪过片刻的空白。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咚咚咚”的跳动起来,那声音铿锵有力,每一声都像一个活力四射的新生命,让他下意识的低头望了过去。
那是一团明艳的火,被云潇小心的托在掌心,就在他的胸膛前方闪烁,黑夜被它的光芒照的火亮一片,而凛冽的夜风竟然也完全吹不动它的火焰,顿时就意识到这是什么样至关重要的东西,帝仲的脸色却是刹那间惨白下去,连呼吸也因过度的惊讶而凝滞了片刻,云潇并未注意到他的反常,而是将手慢慢抬高,一直拖到他的眼前,才有些开心的说道:“你看,这就是皇鸟的火种,我已经知道怎么把它取出来了,漂亮不?可惜它的核心被黑龙之血玷污过,要不然还要更加明亮一些……”
“收回去!”帝仲暴怒的呵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这一下的力道重的直接在她手臂上握出血痕,云潇龇牙喊疼,他却还是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甚至气的脸色都泛起青紫,“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要轻易拿出来!收回去,快收回去!”
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却剧烈的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一直打颤,云潇吓了一跳,赶紧反手将火种收回心中,又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得他暴跳如雷,委屈巴巴的咬着唇不敢出声。
他终于如释重负的松了手,整个人如散架的木偶,全身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骼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变得疲惫不堪,帝仲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稳定住情绪,他立刻就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铁青着脸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可以自由取出火种的?”
云潇瞄了他一眼,不敢隐瞒:“是澈皇通过火种的感知自己告诉我的,她还告诉了我……”
“还告诉了你什么?”他急不可耐的追问,背后竟有冷汗在冒出,云潇不敢再看他,感到一种和往常不同的气氛正在蔓延,直到他连续催了好几遍才不情不愿的开口,“还告诉了我终焉之境的位置。”
帝仲的心被她两句话沉入深渊,心口陡地微微一涨,从眉宇里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这么重要的事情,只会在皇鸟交替之际才会通过火种独特的感应直接传承下去,澈皇这时候忽然破例,到底是一如当年的随心所欲,还是自知大限将至必须要将族内最高的秘密告诉双子?
但他很快迟疑不解的再次看了一眼云潇,既有如此微妙的感知力,为何双子都感觉不到澈皇大限将至,甚至云潇还说浮世屿的险情已经缓和?莫非澈皇是知道双子心系他人,刻意隐瞒了自身的颓势?
忽然间,帝仲脑中闪过四个宿命一般的文字——因果循环。
是她当年一时兴起将双子遗落在外,才给了她们一段跌宕复杂的人生,让她们不再天性好战随遇而安,而是产生了别样的感情,但这样的命运转变至今也在深刻的影响着双子,让她们时至今日仍然固执的远走他乡,所以澈皇才会在浮世屿大难临头之际,依然给予双子最后的温柔,让她们守在自己所爱之人身边,不再徒留遗憾?
一时间百感交集,他竟然久久的不知道能说些什么,面前的姑娘微红着脸,对这一切无知无觉。
“我……”云潇有些羞涩有有些开心的绞着手,也不管他黑这一张脸自己反而笑呵呵的嘀咕起来,“火种已经可以取出来了,终焉之境的位置也知道了,我可以救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