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复杂混乱的思绪如潮水般涌来,而就在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帝仲已经将他逼到了会场的边缘,他的眉宇间浮上了一层冰霜,眼中弥漫着醒目的光泽,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掠夺者,连语调都变得充满了欲望,一字一顿放慢速度,低声说道:“你心中杂念太多,若是放不下国家和战友,那就干脆留下来继续做你的军阁主,你会成为他们的英雄,会实现你年少时期的梦想,饱受争议算得了什么,历史是胜利者写的。”
沥空剑奋力挑开古尘,帝仲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倏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恍惚,仿佛耳畔的声音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飘来,帝仲毫不示弱的持续进攻,不急不慢的说道:“要不了多久明溪就能把曾经的一切全部还给你,甚至能给的更多!权力、地位,官职还有女人,只要你想要,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萧千夜抬起眼定定望着他,阴郁的容颜沉静如夜,两双同样璀璨的异色瞳孔华彩荡漾,帝仲是微笑着的,气定神闲的接道:“所有的一切我都不会和你抢,不会打扰你的生活,更不会干涉你的决定,我可以如你所愿,让你成为以前那个独立、自由的人,我只有一个要求——把她还给我。”
剑灵再一次和古尘剧烈的碰撞,两人的掌下同时迸射出刺目的金光护住手中武器,帝仲的目光终于慢慢紧缩,感觉到反击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加强,竟然一步一步从春选会场的边缘将他重新逼回了中心,他冷哼一声,身姿轻盈地跃上了半空,细长的古刀在他的手里宛如死神的利刃,随即无数刀气一柄柄砸入地面,会场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而帝仲只是和萧千夜冷眼对视着,冷道:“你不会以为她那样性格的人会一直老老实实的在家里等你回去吧?浮世屿为了不被上天界控制,皇鸟以自身火种结成屏障,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退步妥协,他们骨子里崇尚自由,而你,你却想让她成为笼中的囚鸟,永远绑在身边。”
这句话无疑是精准的刺痛了萧千夜心底的软肋,他原本是带着云潇来飞垣找烈王的,结果先是被辛摩的事分了心,现在又鬼使神差的参加了这一年的春选,这几天他早出晚归几乎没有时间陪她。
帝仲的声音是清楚的,在他听来却仿佛带上含混不清的沉吟,一个字一个字刺的他心如刀绞,古尘的持续攻击在剧烈的消耗着他的体力,而帝仲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无法静下来心,听见耳畔略带讽刺的提醒:“你现在还能留在帝都,真要重新接手军阁,四大境的巡逻工作还要不要继续了?你是想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间空荡荡的大宅子里,还是带着她一起重新过上风餐露宿的危险生活?”
“叮”的一声清脆的兵器敲击声在夕阳下响起,仿佛晨钟暮鼓,绚烂的火烧云将帝都的天空染成一片火热的红色,萧千夜紧握着剑灵站直身体,仰头看着依然傲立的帝仲,在如此明媚的晚霞下,对方的眼中却泛起了一层寒雾,隐藏在眼眸深处的丝丝杀气犹如暴风雨即将来袭,他的声音平静无澜,压抑的令人感到窒息,是警告而非商量:“你做不到……那就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但萧千夜的心情却从最初的愤怒恢复了平静,嘴角慢慢挂起了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淡淡回道:“她从来都不是你的。”
话音未落,刀尖已经抵到他的额心,吞吐的杀气幻化出肉眼可见的灵光,似威胁一般紧贴着他的脸颊,但萧千夜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无所谓地又是一笑:“我承认她一见钟情的人是你,也承认她惦记了很久的人是你,但你真的记得她吗?帝仲……你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她,她在你心里存在过的所有回忆,都是我的。”
帝仲眉峰一沉,没有回话。
萧千夜抬手推开古尘的刀尖,静静地看着对方那张在神裂之术下略显神秘的脸庞,低道:“不如你好好想一想,这么多年陪她上课的人是谁,教她练剑的人是谁,又是谁和她一起度过除夕、中秋、重阳?”
半空中的身体微微一动,轻轻落回地面站在萧千夜的面前,许许多多的往事在眼前浮云般飘过,帝仲用力闭眼,看着回忆里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曾经的温馨和幸福一寸寸一缕缕悄然无息的涌入心底,让他无比怀念,不知沉默了多久之后,倏然有一束刺目的光照进来,犹如芒刺在背逼着他重新睁开眼睛——他终于看清楚了回忆里陪在云潇身边的人,不是他。
忽如其来的失落让他无声叹了口气,竟然把玩着手里的黑金长刀烦闷的转动起来,然后才忽然想起来连这个无意识的小习惯都是属于别人的东西,帝仲抿嘴摇头,气氛顿时凝滞了下来,原本傍晚温热的空气好似被莫名的寒气冻结,他眼神有些涣散,沉吟许久才淡淡开口:“你说的没错,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很少能和她独处,就算有,也会顾及你的感受疏远她,我一次又一次的想放弃她,但你……一次又一次的给我机会。”
他冷哼一声,直直的盯着萧千夜,眼神变得难以琢磨:“不如你也好好想一想,她为什么会在地下城被摔碎全身骨头?又为什么会在西海岸遭逢不幸?”
两人针锋相对同时深深吸了口气,意图平息胸口突如其来的痛楚,帝仲默默回忆着那些悲伤的过往,露出了个极为诡异的笑容,提醒:“因为你没有能力保护她,仅此而已。”
萧千夜犹如雕塑一般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男人第一次露出让他不寒而栗的眼神,杀气的寒光犹如带毒的藤蔓,一字一顿继续说道:“可惜她还是傻乎乎的喜欢你、维护你,哪怕两生之术抹去了记忆,她还是一如既往的重新爱上了你,当我再一次靠近她,将手指放在她的心上感受着心跳,她却没有再为我而心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失去了她,可是你呢?你一点也不懂珍惜!”
古尘再次出手,紧贴着他的脖子割破了皮肤,帝仲只感觉有窒息般的痛苦从他的虚无的身体内传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斥道:“你把她当成什么,你竟敢……那么欺负她!”
萧千夜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却只是一动不动继续和他锋芒毕露的对视,咬牙:“她去救你的时候你开心吗?如果你为此感到过开心,就该明白我为什么会生气!”
这句话像危险的导火索,让帝仲犹如刀刃般锋利的眸光扫过他的全身,用力握紧了手里的刀,再开口,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平静的仿佛不是自己口中发出:“看来我们也是独居的动物,终究只能共苦无法同甘,既然如此,从今往后你的一切……包括她,都让给我。”
萧千夜的眼眸微光一闪,似乎看到什么清澈的光散落在眼前,随即身体剧烈的痉挛,灵魂轻飘飘的游荡起来,一瞬间他就察觉到自己像变成了一尊冰凉的石像,根本无法控制身体做出反应,他看着帝仲面无表情的走过来,直接穿过他融为一体,神裂之术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后,恍惚的神志发出被侵略肆夺的悲鸣。
一句空灵的喃语仿佛穿越了浩瀚的宇宙,一个字一个字如珠落玉盘清脆的在他耳边荡起——“安睡吧,我不会再让你醒过来了。”
:意气风发
重新感觉到真实身体的一瞬间,反而是帝仲敏锐的抬手按住了胸膛,不动声色将一口倒逆而出的鲜血强行咽了回去。
自雪鹿寨切断五感的关联之后他就只能依赖眼睛去观察萧千夜的情况,但那是一个极为隐忍的人,即使朝夕相处他也没有察觉到太多的不对劲,直到这一刻他强行夺下身体的控制权,立马就被全身钻心的剧痛惊得一动不能动,这个人骨骼仿佛是全部断开的,必须用神力作为引线才能正常的行动,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损,甚至根本就不在原有的位置上!
这么糟糕的状态,他平常竟也只是偶感精神恍惚?
帝仲眉头紧蹙,一边快速适应着来自身体的负担,一边暗自调息缓和撕心裂肺的剧痛,这家伙应该是和辛摩一战时候受的伤吧,那可是一脚能踢毁整座城墙的恐怖种族,他不可能力战一天一夜一点问题也没有,只是这么严重的伤势他不好好歇着就算了,每天装成什么事也没有一样一声不吭的忍着照常去军阁,回家还得想方法买甜品糕点金崇鼠哄女人开心?
帝仲的神色骤然一暗,竟然觉得有几分庆幸,若非是如此糟糕的状态再加上一连几天心情烦闷,只怕他也没有这么轻松夺下这具身体吧?
但是无论如何……现在的他不想让那个人再清醒过来。
半晌,帝仲稍微适应了一些,故作镇定的回到位置上,笑吟吟的让各大境的考官继续春选,原本一片紧张的会场气氛终于轻松下来,只有司天元帅坐立不安的捏出了一手冷汗,见他神色平静呼吸平稳,反倒有种奇怪的违和感油然而生,他倒了一杯凉茶递过去,像寻常聊天一般淡淡问道:“刚才那是什么人呀?怎么凭空出现,又忽然消失了?”
“嗯?”帝仲接过司天递过来的水杯,嘴角含了一抹浅淡的笑意,“一个朋友。”
“朋友?”司天双眼寒光一闪,假意哈哈笑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身手真心厉害嘛,看起来似乎在你之上?”
帝仲呵笑了一声,不置可否的回道:“差不多吧。”
司天不再问话,嘴上说是给新人示范一番,可刚才那样激烈的战斗与其说是朋友之间的切磋试炼,倒不如说更像敌人之间的殊死相搏,他其实一眼就能认出来对方那副虚伪的光影状态无疑就是传说中和萧千夜共存的某位上天界之人,其实碎裂之后,飞垣的民间关于他的很多事情都非常模糊,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人是那场天灾的核心,没有他,飞垣未必能劫后逢生。
如此深受敬仰的一个人,为何会在春选会场上忽然现身,最重要的是他对待萧千夜的态度完全不像传说中的友善,那种锋芒雪亮的眼神,狠辣决然的动作,说是下一秒就想杀了萧千夜也不为过!
百思不得其解,司天只能烦躁的抿了抿嘴唇,那毕竟是上天界的人,他今天能站在飞垣这边帮忙对付同修,明天翻脸成为敌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上天界对普通人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那是万千流岛的统治者,是真神之力的传承者,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绝对的实力压制,现在这种百废俱兴的时候,只要对方不主动,他当然不想自找麻烦。
黄昏慢慢散去之后,夜幕静悄悄的降临,等到最后一轮考核结束,所有新入选的将领整齐的走上前来,帝仲微微一怔,快速回忆着早些年秋选的那些画面,坦白说他对萧千夜的公事一贯是提不起兴趣,哪怕当年被迫接受他的记忆、他的感知,自己也会以短暂的神眠来略过这种无趣的工作,现在他坐在这个位置上,面对下方意气风发的年轻下属,竟然不知该做些什么。
他不说话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司天和身边的沙翰飞心照不宣的对望了一眼互换了眼神,出来打圆场客套了几句,然后转向他笑了笑,说道:“这几天辛苦了,今晚陛下在万罗殿设宴款待众将,这次你可不能溜了。”
帝仲微一沉吟,以他的性子自然是不屑参加这种应酬,但是一想到萧千夜的身份,又感觉应该是推托不得,于是点头应了下来。
这短短几秒的迟疑让司天紧张的咽了口沫,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让他后背一阵阵的发怵,不对劲……这个人不是萧千夜!
今天一大早他就和萧千夜提过这事,但是对方一秒都没多想就毫不客气的拒绝了,说是外城秦楼打杂的那小丫头过生日,可是帝都最近接待了很多客人,秦楼当然也是人满为患腾不出房间,几个小姑娘一商量偷偷找到了云潇想在天征府庆祝,还让他结束春选之后早些回去,他看云潇开心脑子一热鬼使神差的就答应了,当时听到这话,司天是被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骂骂咧咧的训他,说一个酒楼丫头过生日能比天尊帝亲自设宴重要?但对方笑呵呵的抓着脑袋漫不经心的眨眨眼睛,还装模作样的求他帮忙应付一下。
不过一天时间,萧千夜就好像完全不记得早上说过的话,唯一的解释……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他!
司天轻咳一声,虽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什么情况,但这么多年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在这种时候刨根究底,只能笑盈盈的招呼着人一起过去万罗殿,此时的镜阁早就摆好了酒席,公孙晏春风满面的招待众人入席,一扭头看到萧千夜走了过来,他先是一惊,诧异的眨了眨靠过来,没等他说话又被司天一把勾住了肩膀嬉皮笑脸的拽到了一旁,有一句没一句的糊弄过去。
帝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觉得这样的场面恍如云烟,很多年以前,在那座高耸入云的圣殿还没有倒塌的时候,每到年末之际,皇帝会将在外驻守疆域的战士召回帝都,从城北烽火门开始审阅三军,然后在中心的万罗殿设宴款待众将,这个广场面积非常的大,能同时容纳近万人,三军的长官会从机械云梯登上圣台,在汇报完一年的工作之后回到下层万罗殿和战士们一起庆祝。
如今时过境迁,随着高成川的倒台,曾经作为帝都城最强守卫存在的禁军也土崩瓦解,因为这次只是针对军阁春选的宴席,所以也没有将海军众部召回,但万罗殿依然人声鼎沸,天尊帝高坐上席,年轻的帝王还是一双璀璨的金色双瞳,如旭日般光彩照人,他平稳如山的扫过下方,一挥手镜阁就将早就准备好的美酒以及来自五湖四海、三岛十洲的味美佳肴毫不吝啬的端上了桌。
酒过三巡之后万罗殿的气氛渐渐高涨,很快就有精神亢奋的小伙子借着酒劲摩拳擦掌的站出来切磋比武,帝仲淡然的看着,那些武学在他眼里并不出彩,甚至有点像小孩子之间的嬉戏打闹,但不知为何,他的心中竟然感到了久违了激昂,他是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岁的怪物,早就失去了年少时期的热情,唯有现在,仿佛全身的血都在沸腾,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难怪萧千夜会迷恋这种感觉……这种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感觉,应该就是每一个懵懂少年心中最原始、最憧憬的英雄梦吧?
一时间思绪纷沓而至,帝仲不由感伤起来,有什么微妙的情绪从胸口不断奔涌而出,多少年了……他多少年没有感受过这种细腻的感情了,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对他而言都是遥远到无法再次想起来的东西,若不是意外苏醒,他这一辈子早就终结在九千年前,那些被时间湮没粉碎的东西,也不会再有机会重新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