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终于坐上飞垣的顶点,才真的身临其境的感受到父皇不露声色的手段是多么的高明,一方面不让他染指军权,堵住朝中悠悠众口,一方面以学习为由直接让他协管墨阁,熟悉法规和制度,同时视若无睹的放纵他培植自己的羽翼,先后将公孙晏、萧千夜收入麾下,像一只微小的蝴蝶不经意的扇动翅膀,终于在未来的某一天迎来这场史无前例的变革。
二皇子明烨谋反失败之后被他直接斩杀在万罗殿,第二天消息传遍朝野,那时候已经移居佑荣宫的宜太妃一夜白头,但她没有为自己的儿子做任何辩解,也没有找借口来求情,就像一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直到她因连带之罪被罢黜了身份打入冷宫,一生隐忍的女人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表情,只有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眼里微微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哀伤。
“若有机会扳倒你,母妃也能重获自由吧?”永乐王的眼中掠过了一抹阴骛的神色,但立刻就从虚假的幻想里回过神来,苦笑,“可惜我也要步二哥的后尘了,母妃……母妃又会被她不争气的儿子们连累。”
明溪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温和却威严,出乎意料的回道:“放心吧,我不会再对她做什么,你既然去看过她,那就该清楚我并未有意为难过她,冷宫清静,对宜太妃而言,这或许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呢?”
“一派胡言!”永乐王暴怒的瞪着他,抱着碧悠的手臂因愤怒而剧烈的颤抖,“她本来可以在儿孙身边颐养天年,现在被你囚禁在冷宫,你竟然、竟然说这是福气?”
明溪的神情阴晴不定,轻轻叹了一口气,垂眸道:“在我看来,在碎裂之灾爆发的时候,能留在帝都城内的所有人都是幸运的,包括你也一样,四弟应该知道前几年发生的事情吧,但你知道四大境伤亡的数字吗?知道那一天千机宫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吗?知道雪原的决战有多艰难、又有多少异族奋不顾身的站出来,去保护这个一直欺压他们的国家吗?”
永乐王看着兄长,忽然觉得他的金色的双瞳变得有如黑洞般深沉,让他感到背后冒起了一股寒气,一瞬间就把所有的怒火都压回了胸臆,明溪抬起手指轻而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咚咚咚”的声音宛如晨钟暮鼓一声一声敲在众人的心间,低道:“东冥最后报上来的死伤人数超过四百万,这还不包括后期被温柔乡摧残染上毒 品的病人,阳川唯一的水源不谙江因此干涸,整整用了两年的时间才从六樗山修了运河重新恢复,伽罗、羽都的破坏集中在禁地深处,至今我都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异族因此遇难,那个时候帝都又是什么情况呢?大概是安居乐业,歌舞升平吧。”
“从北岸城那场海啸开始,到雪原决战的终结,这期间大约度过了两年的时间,除了上天界,几乎所有的麻烦都来自帝都城,前有高成川,后有二弟明烨,还有一而再再而三搅得我心烦意乱的群臣,一直到碎裂结束,帝都城的大多数人仍对真相一无所知,满朝文武都在对我施压,甚至还有传闻说我已经做好了放弃飞垣的准备,只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就可以高枕无忧的回归上天界,所有的质疑我都没有回应,因为我没有退路,反正失败了所有人都要死,我根本不想浪费时间去处理这些内斗。”
他顿了顿,脸上有哀伤,更多的是坚定,忽然抬眼朝着云潇的方向温柔的望过来,莫名勾起了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四弟可知道被你扔到井里的这个女人是谁?”
永乐王心里微微一紧,嘴角边浮起一丝无奈:“呵……我要是早一点认出她,肯定不会在这种时候把她丢到井里自找麻烦。”
明溪静静看着他,抬手从云潇指向帝仲,指向公孙晏,再指向军阁众部和风魔的成员,仿佛叹息般地吐出了一句话:“要是没有她,夜王之后的敌人就是冥王,你觉得飞垣有什么办法在那种情况下从冥王手里活下来?可你竟然把她扔到井里?你能在帝都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是无数枉死的百姓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你所厌烦的普通生活,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明天?可你竟然毫不知足,还要联合外人继续贩毒!”
帝王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愤怒,一时间心绪万千,连语速都不自禁的加快,最后将手指向他怀里的碧悠,低道:“这个女人是墟海的蛟龙族吧?你难道忘了叶雪和胧月是怎么死的?”
“皇兄不也养了一条蛟龙的王女?”永乐王紧张的抱着碧悠,眼神沉郁而凌厉,两人针锋相对的互望着,直到帝王冷笑出声,质问,“原来你以为我和龙吟是那种关系?”
“难道不是吗?”永乐王疑惑的反问,“当年墟海之人潜入帝都城杀害叶雪和胧月,引得天怒人怨成为全民公敌,可你不仅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甚至还反常的答应了她的条件,墟海的土地干涸并不适合人类居住,连商路都贯通不起来,真的要收入疆域还得浪费军力去驻守,怎么算都是一件百弊无一利的交易,后来你还将她养在望月楼,现在还了她墟海的土地,还了她王女的身份,至于是不是藕断丝连,那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多年,皇兄可从来没对女人这么好过,连皇后娘娘都没有享受过如此殊荣。”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发现身边所有人都默默笑了起来,公孙晏距离明溪最近,差点失态的笑出声,赶忙装模作样的咳了几声,站出来说道:“王爷有所不知,龙吟和萧阁主是旧识,之前也曾并肩作战对付过上天界,所以陛下才会法外开恩答应了龙吟的条件,之所以将她安排在望月楼,实在是当时飞垣对墟海蛟龙敌意太大,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不得以为之,至于现在,那是因为她吞食了整座伏龙镇的温柔乡,染上了毒瘾不得不送回墟海医治,毕竟蛟龙原身百米多长,发起疯来没人按得住呀。”
永乐王愣了一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明溪沉声开口,打断他的思绪,用一种暧昧的眼神慢悠悠的看着他怀里的碧悠,玩味般的笑道:“所以四弟养了一条蛟龙,是为了学我?”
这句话让永乐王沉默的同时,也让碧悠剧烈的颤了一瞬,但她依然双目奕奕的凝视着面前的男人,靠在他的怀里,仿佛依靠着全世界。
一直以来,他确实有一个件不愿意承认,却总是不由自主尝试去做的习惯,从小到大,眼前这个皇太子兄长就是他眼里不可逾越的高山,就好像传说中他们的先祖日月双神,散发着让他挪不开眼睛的绚烂光芒,想要靠近他,想要模仿他……甚至想要成为他。
那年在蓬莱仙岛游玩,他第一眼见到被囚禁在皇城高台上受尽屈辱的碧悠,脑子里第一时间想起来的是墟海那位叫“龙吟”的蛟龙族王女,那个女人也曾低声下气的放下身段只身来到天域城,跪在皇兄的面前恳求他答应自己的条件,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一贯杀伐果断的天尊帝这次竟然松了口,他在一旁看似冷定的听着最后的决议,心底早就掀起了再也止不住的巨浪。
飞垣虽然有很多异族人,但蛟龙族无疑是特殊的,所以他高价买下了这个贩毒、侵略的死囚,将她带回了自己的王府,那确实是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的特殊身体,体温虽然稍稍冰凉,但抚摸之下带着诱人的丝滑,会让人欲罢不能,加上姣好的容颜,很容易就能轻而易举的俘获男人的心,想起这么多年来皇兄那些反常的行为,他自以为是的觉得那个人肯定也只是被这样迷人的身体吸引,毕竟皇兄也是个男人,怎么可能真的如坊间传闻说的那般离谱,会喜欢男人?
然而……竟然会是这样的真相。
永乐王仰天长笑,明溪也没有理睬他,而是淡淡扫过帝仲,微笑道:“多谢萧阁主出手相助,若非有你,他们真的可以依赖潜行之术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了,刚才我已经让楼主腾出了空房间,也准备好了干净的热水和换洗的衣服,深夜天寒容易着凉,快带云姑娘去休息吧。”
帝仲显然也不想掺和人类的政斗,俯身抱起云潇,跟着角落里对他连使眼色的白小茶大步跟了过去。
:试探
到了后半夜,云潇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轻轻推开窗子往外望了一眼,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之前舞会场的全景,墙院重新升起之后将三家酒楼也区分开,今晚被逮捕的人已经被带离,不过半天的时间,原本喧闹的后院变得冷冷清清,空气里弥漫着的朦胧光影也消失不见,清澈的月光倾泻在帝都城的砖瓦上,呈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庄严肃穆。
她呆呆的看着月亮,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当年在昆仑之巅,娘也曾无数次的看着高空,似呢喃一般和她谈心,无论聊的是什么话题,到了最后她都会感慨的叹息,告诉她人心复杂,不可轻视。
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呢?那些手握重权的高官贵族们,生活在安逸富饶的天域城,为何还要贪婪的赚取不义之财,让万千无辜百姓坠入毒 品的深渊?是因为碎裂之灾没有发生在他们的身上,那些失去亲人的痛苦、失去家园的哀伤也无法感同身受,所以才会在苦尽甘来之后,仍然不思进取的敛财夺权,只为了让自己原本就已经安逸的生活,锦上添花?
千夜冒着生命危险拯救的……是这群人?他背负了多少骂名,失去了多少东西,满身都是创伤才换回来的绝境逢生,竟然被这群人毫不珍惜的挥霍!?
想起这些,云潇只觉得这种锦上添花让她喉间作呕,干脆噼啪一声重重关上了窗子,一回头,帝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望着她气鼓鼓的脸颊,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谁惹你生气了?”
“你还敢来!”她一看见帝仲脑子就更加气的冒烟,抓起手边的茶壶用力照脸砸了过去,帝仲笑吟吟的歪头避过,随手抓着茶壶放回远处,拉过椅子悠闲的坐下来,慢悠悠的说道:“从哪里学来的坏习惯,一生气就砸东西?你可不是皇帝,他砸了东西能赔得起钱,你砸了东西……反正我没有钱,你得找千夜要去。”
“你干嘛把我带到舞会场去?”云潇黑着脸瞪向他,想起刚才那副一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模样,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帝仲皱了皱眉,奇怪的问道,“有什么不对吗?谁给他的胆子把你扔到井里去的,我不把你带过去兴师问罪,难道要忍气吞声当成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可不行,他们一个个对你一点尊重都没有,我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好好长个记性,下次才不敢这么对你。”
云潇脸一红,发现自己和帝仲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她扭扭捏捏了半天,然后才斜着眼睛小声说道:“那、那你也得先让我换身干净的衣服,妆都花了,还把我带去那么多人的舞会上丢人!”
“嗯?”帝仲微微一愣,云潇气哼哼的扭过头,对着桌上的铜镜反复看了又看,拖着腮帮子愁眉苦脸的道,“妆都花了,头发也是乱的,衣服不仅全湿,还挂着青苔泥土,丢死人了!那么多人,卓凡也在,公孙晏也在,还有、还有他的同僚,什么昆鸿、赵颂全都在,现在他们全都知道我被人扔到了井里,这还不丢人?”
“这……”帝仲尴尬的顿了顿,他当时倒是没想这么多,现在被云潇提起来,再回忆起刚才她那副狼狈的模样,不由的抿嘴笑个不停,安慰道,“你天生丽质,怎么也比别人好看,不丢人。”
“少在这花言巧语!”云潇越听越气,顺手抓起铜镜又照脸砸了过去,帝仲无奈的接住,余光不偏不倚扫到镜中自己的模样,顿时有种忽如其来的失落,他不动声色的将铜镜放到旁边,微笑下有苦涩,显然是不想在这种时候和一个闹小孩子脾气的女人争执,一直等她骂骂咧咧的说完所有话,帝仲才保持着笑吟吟的表情说道,“这次能将极乐珠事件一网打尽,还多亏了皇后娘娘孤身涉险套出了一品红是墟海蛟龙王女这件事,否则那种特殊的潜行之术确实可以瞒天过海带着主谋逃出生天,刚才我已经问过她的情况,说是受了点风寒,静养几天就没事了。”
她果然立刻就不吵了,正襟危坐的问道:“那永乐王和一品红会怎么处置?”
帝仲摇摇头一点不关心,淡淡说道:“这就不是你该管的事情了,现在辛摩走了,极乐珠也能妥善解决,你休息两天,我送你去无言谷。”
“去无言谷?”云潇奇怪的望着他,想起蚩王那张笑面虎一般的脸,有些不乐意,“为什么要去他那里?”
“他那里安全。”帝仲毫不犹豫的开口,语气不容置疑,“风冥有着上天界最强的间隙之术,连我被他关进去都逃不出来,加上内谷有着浓厚的西王母神力残留,除了上天界,无言谷就是最牢固的镜月之镜,你过去住着,一方面我不用担心煌焰发起疯来又找你麻烦,一方面紫苏还能帮你稳定伤势,还有青姑娘,你们不是一贯很聊得来嘛,正好过去陪陪她。”
云潇听着他振振有词的说话,眨眨眼睛想了又想,然后问道:“那你呢?”
“我当然一起去。”
“那、那……”云潇支支吾吾的翻了个白眼,小声说道,“可你现在是千夜的模样,他们才抓了那么多人,军阁一定很忙吧?你这时候走了,不好吧?”
帝仲一顿,目光也在这一刻情不自禁的黯淡了几分,云潇没注意到他脸上忽然泛起的不悦,担心的绞着手继续说道:“当时情况紧急我只能把实情告诉了司天元帅,不过其他人应该还不知道吧,春选才结束,新入伍的战士是不是还有集训的安排?他这么久没回来,现在四大境的各部又这么多人,阁主走了是不是不太合适……”
“我不是他。”帝仲冷淡的打断她的话,不禁握紧了拳心内激愤,嘴里却依然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潇儿,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这句话像一粒砸入水中的巨石,让云潇呆呆的站起来,不知是没有听清他的话,还是无法理解这背后暗藏的深意,云潇僵硬的张了张口,好像有很多的话想要从喉间急不可耐的蹦出来,到了嘴边又变成凌乱不堪的字符完全无法拼凑成段,帝仲目光从她身上掠过,面容露了几丝疲惫,长叹了口气,找着冠冕堂皇的借口侃侃而道:“其实自北岸城以来,他身上有多少创伤你应该很清楚,每次都是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如此反反复复好多年,连我都被影响几度濒临涣散,这些负担持续的累积,终有彻底爆发的那一天。”
他稍微停顿,余光瞥过云潇呆若木鸡的脸,然后立刻低下头去继续说道:“潇儿,他身上有我的血脉,被你的火焰灼烧后才重新苏醒,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当年在昆仑之巅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男孩,是一个会长大也会老去,会和所有人一样生老病死的普通人?是我、是你给了他全新的人生,这原本并不是他的东西。”
“不是,不是这样的……”云潇语无伦次的反驳,努力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点,眼中顿时有了泪光,紧咬着唇还是一滴滴止不住的顺着脸颊滑落,帝仲面无表情地看着云潇,他只是想找些理由试探一番,希望她能一点点的放下那个人,却不料会在她的脸上这么轻易的看到了泪水,顿时那些更加冷酷无情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他烦躁的往后仰倒,看着天花板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安慰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他、他现在的情况虽不太好,但也未必醒不过来,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