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琅一瞬间有些失措,进退不得僵硬着站着一动不动,飞鸢也好像明白过来什么关键的东西,再想起萧千夜上次说过的话,忍着震惊低声追问,“公子,你上次问我能不能去上天界……是为了她?”
只是短短片刻的沉默,他竟然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变得无比陌生——他曾看见这个人坚定的走在严寒的雪原上,怀里抱着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也没有体温的爱人,即使是在那般绝望无助的时刻,对方的眼中依然写满了坚韧和不惧,可是现在,在这个冰冷的墓室里,这个人低着头看不到真正的情绪,却好像有浓郁的疲惫和颓废从他身上源源不断渗出,仿佛忽然间唤醒了什么记忆,竟开始难以抑止地自言自语起来,毫无起伏的回道:“你们从来不了解她……我也一样,她一直都在帮我,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她都默默在背后帮我,所以这一次……我尊重她的决定。”
“你疯了!”飞琅再次催动火焰,“帝仲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萧千夜随口敷衍,但他的神情显然是什么都清楚的,语气肃杀,“我只是想帮她,仅此而已。”
“你……”飞琅被气得说不上话来,还是飞鸢及时按住了暴怒的同伴,这种被妖兽和大军围困的节骨眼上,他只能做个和事佬尴尬的缓解剑拔弩张的气氛,“阿琅,你身上的穴脉也被封着呢,小殿下的事情我们回去再说,先想办法逃出去吧,外面除了相柳还有不少危险的妖兽,我们三个逃走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太曦列岛真的会完蛋的,这有十几亿人口呢。”
飞琅咽了口沫,虽然气得脑子混成一团浆糊还是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短短几天的相处,他对萍水相逢的白兆霆和老孟也算惺惺相惜,真要丢下他们自己逃命属实不符合他的性格,见三人各自收手退了一步,从刚才开始就半个字也不敢插话的白兆霆终于松了口气——白琥大兵压境,他苦苦等了多时的支援竟然一言不合自己人差点打起来,亏得是劝住了,否则这两人不欢而散,太曦列岛真的会就此灭亡吧?
白兆霆轻咳一声,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二皇子,立刻就不动声色的引开话题,主动对着萧千夜拱手作揖:“公子,您刚才所言的关于别云间的事情,可能详细和我说说?”
萧千夜摆摆手,一瞬间就恢复了镇定,回道:“现在说以前那些事情于事无补,我只能告诉你别云间六部已经在太曦列岛汇合,白琥就是销声匿迹二十年的白琥部统领,最大的两大宗门眼下也是由黄琮部在控制,苍天部的统领苍礼修的是一门空间之术,是他打开了连接各处的空间通道让六部无声无息的潜入进来,另外还有青圭、赤璋和玄璜三部,之前我用点苍穹之术粗略观察过,他们控制了军队,各个手下都握着百万大军,正面硬刚无疑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白兆霆心下一沉,这种事情他其实多少都能想象的到,但是从这个年轻公子口中轻描淡写的说出来,还是让他的内心掀起狂风暴雨,萧千夜并没有看他的神色变化,捡了一块石子在地上刻画起来,又道:“相柳就在皇陵外,它吐息带毒,所以白琥的驻军和它之间还是隔了不短的安全距离以免误伤,我去杀了它,妖兽一死,人类的军队没有那么厉害的观察力,可以让飞鸢先给你们带些应急的物资进来。”
“您是说……让我们继续躲在这里?”白兆霆直接问出心中的疑惑,萧千夜也不和他绕弯子,他的手下很精准的画出了太曦列岛大致的地图,山川河流、平原丘陵,如数家珍一般继续说道:“你们现在出去就是送死罢了,普通人类是没办法和修行高深的妖兽为敌的,至少要等我除去相柳、鬼车和九尾狐之后你们才能行动,士兵的状态不对劲,看起来似乎是被什么迷药影响了神志,你们是被窃国,并不是失了人心,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白兆霆久违的燃起了一丝雄心壮志,紧握着腰上一直紧扣的军刀站的笔直:“我十二岁参军,每年都和各地的战士们一起参加训练,他们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一定是被奸人控制了。”
“嗯。”萧千夜好像并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看着地上简单的地势图,忽然联想起什么事情,自言自语的说道,“有一个叫解朝秀的黑市卖药郎也和苍礼一起逃走了,这么厉害的迷药,能让百万大军一夕叛变,恐怕太曦列岛此番政(和谐)变那家伙也脱不了干系,哼,螺洲湾让他们跑了一次,这次我必须一网打尽,一个都不会放过。”
白兆霆忽然一顿,鬼使神差的脱口:“公子刚才说阿玖,哦,就是白三娘、白璃玖,说是她给您下药才导致那两人意外逃脱,下药——不会是指……”
萧千夜阴郁的抬眸,这一刹那的眼神好似能杀人,白兆霆顿时就将全部的话咽了回去,他卸下腰间的武器单膝跪在萧千夜面前,以不符合皇室身份的礼仪认真致歉:“阿玖是我小妹,这些年是我们的纵容让她变得嚣张跋扈,如今无论是阿玖还是太曦皇室,都为自己的愚昧自大付出了代价,恳请公子不计前嫌,将我皇妹从白琥手中救出来!”
他显然是不想答应,只是随意的勾了勾嘴角,敷衍的回道:“我尽量。”
:救援
白兆霆怎么看不出来他脸上的嫌弃,不依不饶的递上一个玉镯,即使毫无底气还是非常认真的嘱托:“这是阿玖十岁那年我送给她的礼物,虽然不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但她一直很喜欢戴在手上,她现在疯疯癫癫的看见谁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唯一信任的盲女又是白琥亲手培训出来的修罗场杀手,你拿着这只镯子,或许、或许她就不会闹了。”
萧千夜接过来收起,内心也被白兆霆的眼神掀起一丝丝波澜,他大步走回幽冥泉,因为两处穴脉被帝仲的神力封印,眼下的他无法使用上天界的光化之术,只能借由飞鸢的火焰掩护离开。
弦歌岛正值深夜,凛冬时节的烈风吹起冰珠,肆无忌惮的掠过这片同样阴冷的土地,冻得围攻的士兵们瑟瑟发抖,在距离军营一千米外的湖水中,相柳毫无防备的打着盹,舒服服的泡在水里悠然自得的摇晃着九个脑袋,萧千夜轻手轻脚的靠近,很远就瞥见湖水被它的毒液影响一圈一圈的冒着紫色水纹,连同岸边的碎石也一并变得乌烟瘴气。
长剑从掌心的间隙里落下,风雪红梅特殊的幻象混合着弦歌岛上满地的冰珠倒也不显违和,只见红梅的花瓣轻飘飘的落在相柳的身上,淡淡的香氛让泡澡的妖兽迷惘的睁开眼睛,还好奇的用脑袋蹭了蹭,就在它准备转身的一刹那,剑光迅如闪电的迸射而出,干净利落的砍断一条蛇头,血水瞬间染红了湖泊,妖兽的腥臭味让萧千夜厌恶的屏住呼吸,手上的剑势愈快愈狠,他没有给松懈的相柳任何反应的机会,在剑气消弭之前就果断将其直接斩杀。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冷漠的看着眼前这只倒在血泊里连声音都没能发出就被偷袭毙命的九头蛇,这是眼下最安全的手段,铲除相柳,就等于断了白琥的一臂。
四下里静悄悄的,萧千夜抖落剑尖最后一滴血污,无数剑影如朦胧的屏障笼罩下来,阻断了风势不让气息扩散,冷风让他的精神久违的一震,仿佛又感到身体的某处涌出钻心的剧痛,他不得不紧紧握剑一动不动才能保持平衡不摔倒,那个让他牵挂的人,在最危险的地方,坚持着一件不知道会走向何种结局的事情。
一如当年他孤注一掷的抛弃一切,只为了将自己的祖国从碎裂之中拯救出来。
萧千夜深吸一口气,放下心底数不尽的担忧,默默压住身体的负担转身朝军营走去——白琥的军营其实并不是正规军队,而是由他亲手训练了二十年的修罗场精锐组成,那些在寒风里守夜的人虽然被冻得面如死灰,但一个个眼神依然锐利锋芒,所携带的武器也是不尽相同,而白琥作为主帅,他的帐篷不仅在最安全的地方,周围还点了几个篝火取暖,时不时有人端着美食美酒送进去,歌姬的吟唱声和女人时缓时急的喘气声此起彼伏的传出,他根本不像是带兵执行任务,反而像是这么多年的忍气吞声终于一朝翻身,正在极尽奢侈的享受着。
这种事情如果放在军营,那是会动摇军心引起不满的行为,但是放在白琥的身上,被修罗场洗脑宛如机器的杀手们冷漠的静坐在帐外,死心塌地的保护着里面昼夜笙歌的主帅。
萧千夜是从另一边潜入,虽然嘴上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身体却鬼使神差的来到了这里,他此行的目的并非白琥,毕竟他被帝仲封着穴脉能力受限,如果贸然和这么多训练有素的杀手起冲突实在得不偿失,万幸的是他很快就找到了白璃玖,作为眼下唯一能威胁到白兆霆的人,白璃玖被扔在旁边的帐篷里,由于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见人就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白琥不耐烦的把她一个人关了起来,送了食物和水保证她不死,只在外面安排了人看守。
以他的身手还是轻而易举就摸了进去,帐篷的角落里放着一张凌乱的小木床,同样破旧的桌子上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一生锦衣玉食的公主殿下此刻正披头散发的缩在床上,被砍断的手简单的包扎着白色绑带,血水已经渗透出来,又被严寒冻出了一层血色冰霜,但她好似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只是一个人抱肩颤抖,嘴里嘀嘀咕咕说着没人听得懂的喃语。
萧千夜一时怔住,因为震惊而止住了脚步没有上前——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而已,那个在螺洲湾嚣张跋扈,一言不合就能将仆人杀了做花肥的公主已经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她在这么冷的寒冬里穿着一件单薄的纱衣,隐约还能看到怀有身孕微微隆起的小腹,原本保养的极好的皮肤寸寸龟裂,透出死一样的苍白。
忽然间,白璃玖抬起头朝他望了过来,只是这一次她的神态安静,眼睛也没有丝毫的颤动,完全不像传闻里已经疯癫大半年的模样,萧千夜心头一惊,再次听见她的声音,虽不再有当时的高高在上,但依然保留着公主的傲气,拼尽全力的仰着头和他直勾勾的对视:“是你……你毁了螺洲湾还不够,还要毁掉太曦列岛吗?你也是他们一伙的?”
“我是来救你的。”萧千夜也是很快恢复了镇定,他的话宛如讽刺的利箭深深扎进了白璃玖的心,咬牙,“救我?你和我非亲非故,在你眼里我连只母狗都不如,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确实没理由救你,但我答应了别人要救你。”萧千夜大步上前,将那只镯子轻轻放在床榻上,白璃玖呆呆看了好一会,忽然一把抓起来宝贝的抱在怀里,仅仅是一个刹那的哽咽,她的泪水就如断线的珍珠再也不受控制的落下,“二哥,是我二哥让你来的吗?我知道他躲入了皇陵了,白琥带了十万大军在弦歌岛围堵他,他应该自身难保了吧,竟然、竟然还想着救我……”
“毕竟血浓于水。”萧千夜下意识的接话,对眼前这个曾经让他倍感厌烦的女人似乎也不那么排斥,主动伸手,“走,先离开这里,活下去,才有翻盘的可能。”
白璃玖擦干眼泪,当时她对这个英俊帅气的年轻公子一见钟情,理所当然的拿出自以为最直接的手段,她向他阐明自己太曦皇朝公主的身份,允诺给他数不尽的荣华富贵,甚至在遭遇拒绝之后不死心的给他下药,当时的公主是何等的趾高气昂,又有多少人觉得是他不识抬举,不过半年而已,她国破家亡沦落成囚,反而是这个对她嗤之以鼻的男人,朝她伸出了援助之手。
第一次抱住他的时候,她贪婪的想让这个男人臣服在自己脚下,现在被他抱起,她受宠若惊的低下头一眼也不敢看他。
萧千夜没有注意到怀中女子起伏的情绪,失去相柳的眼线,他很快就无声无息借着夜色重新回到幽冥泉边,飞鸢的火焰感觉到他的气息立刻“噗嗤”一声环住两人沿着水流深入。
这一晚上白兆霆都在泉眼边上焦急的踱步,几次想找飞鸢飞琅询问情况,又几次被两人脸上的凝重劝退,这会他终于看到水流泛起波纹,萧千夜抱着小妹一跃而出,二话不说将手里的人递给他,自己则疲惫的揉着眉心直接靠着墙壁坐下休息,来不及管他脸上忽然出现的痉挛是怎么一回事,白兆霆又惊又喜的脱下外套盖在了小妹身上,白璃玖像个丢了魂的木偶呆滞的看着他,直到确认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二哥才“哇”的一声抱着他大哭起来。
“阿玖……”有些疑惑小妹的状态和他所闻判若两人,白兆霆一边小心的帮她擦去脸上的血污,一边尽力保持着冷静认真问道,“阿玖你没疯,你是骗他们的吗?”
白璃玖上气不接下气的点头又摇头,抽泣的回道:“半年前螺洲湾事变的时候,我被沈眠岁救走带到了他的那只巨鳌上,当时我吓得不轻,整个人有点迷迷糊糊的,后来、后来他的那只巨鳌又被杀了,我被水流冲走沉入了一条大河里,我抓住盲女不敢松手,快要淹死的时候我们才被人救了起来,再等我醒过来就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苍礼说要送我回家,他挑了一只九尾狐,让我躺在它的背上睡觉,那只狐狸身上有很奇怪的味道,渐渐地我就不清醒了。”
“九尾狐确实是一种很擅长幻术的妖兽。”飞鸢忍不住插嘴提醒,“公主若是不会武功,又没有修行过法术,那长时间靠在它的身上一定会被影响神志的。”
白璃玖只是抓着自己的哥哥的手腕,越抓越紧,仿佛只要松开手她就会重新回到噩梦里:“回来之后的事情我就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有一天白琥闯入了我的寝宫,赶走了所有的婢女侍卫,然后、然后他……”
话音未落,白璃玖颤颤摸了摸自己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但这一次她强压住屈辱保持冷定继续说道:“那天之后我其实就慢慢清醒了,但我发现父皇母后还有哥哥们全都被杀了,我只有在白琥面前装疯卖傻,他一开始留着我就是因为二哥你逃走了,他想拿我逼你投降,后来他发现我有了身孕,因为是他的孩子,他还好心给我请了大夫,我担心大夫发现我是在装疯,所以只要有人就拼命反抗,几次抓伤别人不让人靠近。”
白兆霆安慰着小妹,第一次感觉这个娇生惯养的妹妹有了一丝坚强,白璃玖咽了口沫,坐直身体看向萧千夜,一字一顿的道:“你是不是还在找秀爷?几个月前我见过他一次,他应该是大宗主请来的,我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白琥和他认识,想让他抽时间帮忙看看我的病好保住孩子,不过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走了,还让白琥不要在我身上多浪费时间,所以现在白琥就不管我了,他应该还在望舒城没走。”
萧千夜紧蹙眉头,万万没想到这么重要的消息竟然是从他曾经最厌烦的白璃玖口中说出!大宗主找解朝秀的目的是什么?一定是为了控制太曦列岛的百万大军,让他们乖乖变成傀儡,任凭摆布吧?
:阴谋
白璃玖还是看着他,犬马声色许多年的公主感觉自己的大脑久违的清醒,所有的过往都条理清晰的汇聚成一张完整的图:“秀爷和我认识已经有五六年了,他第一次来桃花源的时候我就对他那张好看的脸一见钟情,所以让盲女特意邀请他来蜃楼做客,他看着落落大方彬彬有礼,实则是个混迹黑市多年的老油条,三言两语就把我的身世套的一清二楚,还说会帮我改造这只巨鳌,种满我最喜欢的花,那年我刚刚十八岁,看见他的手指凭空画下了雏形,只感觉这个男人又体贴又温柔又厉害,很快巨鳌就改造完成了,在原有的基础上种植了大片的花田、花树,他还专门给我调了一些花肥,只要撒在泥土里,就能长出散发着催情气息的花。”
提到这种淫秽之事,连白兆霆脸上都情不自禁泛起一抹嫌弃,白璃玖淡然的笑了笑,没管周围各种复杂的目光,继续说道:“我出生就是太曦皇朝的公主,最多的时候请了十二个老师教我各种课程,为了在臣民面前以最完美的模样出现,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的要求自己,直到我成了山海集的巨鳌之主,我发现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的自由,我不会再因为多吃了一粒葡萄被女官训斥,不会因为走路快了一分被老师指责,所以我出去了就再也不想回来了,尤其……尤其是那些花树种完之后,我只要轻轻戳一戳蝴蝶的翅膀,就能让上面的游人陷入癫狂,让我的商户赚的盆满钵满,那时候我才不会管别人的死活,只觉得无拘无束,特别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