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兵突然打断所有人。
“不用了,我要去长沙找王二勇。”
公墓瞬间恢复了几秒的安静,接着便是更大程度的吵嚷,每个人都急切地掏出心给程兵看,发表着自己出来后的看法和感言。
“兵哥,都过去了,这事别再想了。要有这念头,就把我送你的珠子捻一捻,身心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是啊,我们现在都不是警察了。老蔡说得对,你还有慧慧,平平安安生活才最重要。”
程兵突然咆哮起来。
众人均浑身一震。
程兵一直没抬头,似乎在积蓄什么能量。
“是,这事都过去六年了,我自己也对自己说,程兵,你该忘了!”
这吼声跟当初刘舒的劝慰一模一样。
“我也想忘,我也想有车有房,也想没事拿个佛珠撵着喝喝茶,领悟人生真谛就是平平安安活着……”
程兵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刚刚给他建议的脸。
“但每天晚上我睡在床上,想着那个畜生还大摇大摆在外面潇洒快活着,我就睡不着!他杀了那小姑娘,就那小姑娘,现在还躺在司法鉴定中心的冰柜里面,什么时候她才能入土为安!王二勇害了她全家,害了师父,也害了三大队……”
“我不能放过他!”
“我放不过他!”
程兵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尽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众人等待他恢复,没想到却等到了一轮更大的咆哮。
“那天在派出所,死者父亲递给我一袋茶叶蛋。他说,谢谢我。我心想,你谢我什么啊?案子还没结,你谢我什么啊?”
程兵边喊“你谢我什么啊”边捶自己的胸口,捶得涕泗横流。
“那刻我耳边响起,看守所里一死囚对我说,程兵你面子是囚犯,里子还是个警察。没错,当一天警察,老子一辈子是警察!这案子还没结啊,我放不过他,我也放不过我自己!”
突然,一直站在最远处的小徐上前一步,目光柔和却坚定,代表着这不是他的心血来潮,而是经过多轮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程队,我跟你去!”
他叫的是“程队”。
这下轮到程兵愣在原地了。
摸排
大概是命运对老张劳苦一生的嘉奖,纯靠分配,他生后的长眠之所位于整个公墓中间偏上的位置,不裹风,不灌雨,四周风景优美,视线极佳。
台平山峦丘陵大多怪石嶙峋,极不平整,而公墓则建在为数不多的缓坡之上。苍松翠柏,瞻云望日,母亲河绕山而过,水面波光粼粼,映出安静伫立的墓碑群,如战士的脊梁般永远不倒。
“敬礼!”
一声沉喊和整齐的并腿声先后响起,三大队其他四人和小徐相向而立,他们不得不从惊诧的情绪中抽离,目光越过小徐的肩膀,看向半山腰。
一座墓碑前站着一队警官,每个人身上的警服都一尘不染,非常统一,和这边三大队几个人各式衣着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敬礼之后,又在指挥下井然划一地脱帽鞠躬,接着呈一排队列走下公墓。警帽戴好后,阳光把警徽的影子投向整座公墓,老张的墓碑以及三大队众人的衣服上,都显出一个个明亮的圆斑。
警察的光辉一直在他们身上,从未散去过。
“我当年考警校就是想当个好警察,拼了命进三大队,就想跟你办大案。程队,我没看错你……”良久,小徐幽幽开口,语气越来越激动:“你还是原来那个程兵!这事我也没过去,我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程兵之前一直不敢直面小徐这张脸,他总是禁不住和七年前那个带着笔记本兴致勃勃学习法医技巧的男孩进行对比,直到这一刻,他毫不避讳地盯着小徐的眼睛,2002年那被强行切断的羁绊正在迅速修补缝合。
不知道什么时候,廖健和马振坤已经肩缠着肩抱在一起,两个人表情动容,眉眼间似有星河流转。
而蔡彬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他的目光看向远方山脉的轮廓,游离在三大队众人之外。
“小徐……”程兵的语气显出一种微妙的欲拒还迎,从客观角度来说,他仍然希望这件事的牺牲者只有自己一个人,但从主观考虑,他真的渴望同伴,“你还年轻,这事你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小徐挠了挠头发,“就像我养的那些狗,虽然没人瞧得上那又怎么样呢。”接着,他便站在程兵正侧面,跟之前每次接受检阅一样,说到底,他只承认自己是程兵的兵,“程队你带上我!这事不知道也就算了,知道了不干,我会后悔一辈子!”
“呲。”话音未落,马振坤突然咧嘴一笑,嘴角上扬出蔑视、不忿的弧度,他恶狠狠地咬着牙,似乎憋了很久,脸都红了,最后长长吐出一口恶气。
“操!”
随着一句大骂,马振坤彻底活了过来,“撅屁股伺候人的活真是干烦了!”马振坤大幅度耸了耸肩膀,完成了彻底的脱胎换骨,“老子骨子里也是警察,不是厨子!”
说罢,他就要从兜里翻找着什么,哆哆嗦嗦,那物什几次滑到兜口边缘又落回去,终于,马振坤举起了七年前相同款式的手机。
“这是我这些年一直搜集的921案资料。”马振坤一边说,一边飞速按动着上下键,各种关键信息就在屏幕上瀑布般流动,“出来后我答应老婆要把过去的事都给忘了,可我心里清楚是在骗自己,我每天都在想着要把王二勇那畜生缉拿归案……”
说到最后,马振坤的语调甚至有些委屈,这些话,他不知道在心里对着锅铲、调料和蛏子说了多少遍,以为一辈子再也得不到回应。终于,他坚定地站在程兵身体的另一侧,飒爽地举臂、查看、小步对齐、放下手臂。油渍浸染的外衣和微微走形的身材也挡不住他心中那身警服熠熠生辉的光芒。
“程队,我也跟你走!”
程兵看了看马振坤,又看了看小徐,他注意到,两个人眼角都遍布与年龄不符的细密皱纹。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因为内心的交战,他的眼角也病态地发着力。
终于,他把两个人拉到身前,用力点了点头。
廖健凑到马振坤身边,又和他胳膊缠在一起,他单手伸出两根手指朝向天空,接着食指和中指夹了夹。这个要烟的姿势好像凭空剪短了锢在他身上的枷锁。
“不是戒了吗?”嘴上虽然这么说,马振坤的双手顺从地从兜里翻出烟盒,七年前每天都会发生的一幕再次重复播放,他双手安检般上下左右扫过全身,愣是没找到一个打火机。
廖健露出了预感被证实的笑容。他的裤兜被撑出一个长方形,手伸进去,掏出了一个老式滚轮打火机,偏头、打轮、点火、过肺,一气呵成。他一手放打火机,一手还烟盒,嘴里叼着烟,绵绸地呼出一大口,嘴轻轻咧开了。
仿佛这一刻,世界上所有人都受万有引力的桎梏,只有他飘在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