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妄点了点桌案,示意他过来坐下,又亲自盖上帕子,就着滚烫的茶壶斟出一缕清波。死士们纷纷退去,不消片刻,房内便只剩了他二人。
“看来君侯一切顺利。”秦互先打破了沉寂。他接过新茶,宽大颀长的袖袍落在桌上,显得整个人颇为清瘦文雅。秦互呷了口茶水,笑道:“正是火候。”
长孙无妄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由他去说。等秦互再次放下茶杯时,他才慢悠悠道了句:“论烹茶的功夫,世间少有人能及得过你师父玄晏先生。神医高徒面前,我这点只是班门弄斧的拙劣之术。”
“君侯此言差矣。烹茶煮水只是闲暇得来的意趣,您意不在此,自当另有别论。”
长孙无妄掀眼看他,无甚表情的面容乍然鲜活。他笑起来,薄唇有些艳艳的红,“你说得对,我意不在此。那依你看来,我意所及之处——”
“不太好。”
秦互顶着男人陡然压下的目光,挽过壶耳,自顾倒下一杯茶,道:“不过还不算最坏,我还能救。”
言罢,他斯文一笑,对上长孙无妄乌黑渗人的眼珠,开口再问:“君侯只需告诉在下,救,还是不救。再有,君侯是想救到什么程度。”
半晌无人答话。火红的炭火在水炉下静静燃烧,噼里啪啦,混着热气腾腾的水雾,逐渐模糊了倚坐凭几的男人眉眼。
秦互也不着急,自他在马车上初次为萧望舒探脉时,这句话就盘桓多时。想必燕侯麾下最为亲密的死士们也想知道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从何种角度,公主府上下都是幽州想要除之而后快的死敌。
“你看出什么来了?”
“缠绵病榻多年,还能事无巨细地监察住十三州属臣,我只能说长公主殿下果然非常人能比。”
长孙无妄的气息突然变得略微浮躁。他微微停了笑意,声音有些冷:“你清楚我在问什么。”
秦互摇头一笑:“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神医,不可能仅凭一次切脉就能断定我的猜测。就算是我师父玄晏先生在世,也要再用药试探一二。这么说吧,她身体里不止一种毒。”
他伸出手,在长孙无妄面前比了个手势,“至少也是这个数。都说益州蜀中之地毒术卓绝,我原是不信,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这些毒相辅相成,在殿下身体里隐患颇深,却又难以被常人察觉,仅凭一二补药吊着,只当是气虚体弱之症。”
“益州蜀中?”长孙无妄垂下眼,轻轻念了遍地名,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秦互知道他是在想什么,也不理会,继续道:“虽说经脉已被冯远疏通,但纷杂紊乱之象没有消止,再加上她思虑过重……君侯,有句话我当讲明白些,殿下如果不配合治疗歇下心思,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难救。再这样下去,我之前说的半年安好实在是有些托大了。”
冷气似乎从窗口溜了进来,秦互只感觉脖间生凉,他眯起一双笑眼,透过袅散不开的白雾暗自忖度起来。他师父玄晏先生是天下赫赫有名的神医,自收他入关门弟子后,就退隐避世近十五年。若非数年前的那次搭手相救,彼时还是燕世子的燕侯与玄晏一见如故,他也不会在多年后遵循师父遗命来到幽州。
起初他也有些不甚在意,除了一心想着践行师父遗命,更多的则是当个身处局外的旁观者。不过长安一行……倒让他突然有些明白了,玄晏为何会对这个男人另眼相待。
明明他师父最是厌恶为祸天下的藩王军阀之辈,不然也做不出遁走山野的事儿。
心思回转瞬间,秦互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有件事,我想君侯应该知晓。不足之症虽说大多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但我观郡主体弱不单单是这么回事。”
长孙无妄陡然凝眼看他。
秦互却笑得斯文轻缓,“郡主应是中了同殿下一样的毒。至于是从什么时候……君侯有没有想过,殿下当年早产一事,并不是巧合。”
……
萧望舒任由闺女撒娇,一手还时不时摩挲她背,又轻又慢。她半垂着长睫,让人无法猜透心思,如果长孙蛮肯抬头望上一眼,一定会精准发现一个事实:萧望舒正在出神。
此时此刻稍得宁静的萧望舒沉寂下来,开始重新审视之前被长孙无妄一力推翻的考量——如果说万俟葵是萧复的诱饵,那逢燮在这里面到底扮演着一个什么身份。
是误入棋局的棋子,还是……他也在操纵这个局面。亦或是说,他与萧复之间,到底有没有她不曾知晓的联系。
一天下来,长孙蛮也有些累了。现在正当黄昏,她缩在公主娘怀里,感受到难得的宁静安谧,小姑娘懒成一团,连动也不想动了。
不过这样的好时光总是稍纵即逝的。
死士端进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羊奶,长孙蛮不用扭过头去看,翻滚叫嚣的胃就已经在发出抗议。她搂紧萧望舒的腰身,闹道:“快要上夕食了,我不喝奶了好不好?喝了我会吃不下饭的。”
这是实话,看时辰也像是到了。萧望舒难得一见的有些犹豫,她拍拍小姑娘的背,低哄道:“不如过些时候再晡食?你这段时间饮食不佳,吃些羊奶总是好的。这里不比公主府内,你若是病了,可再没以前那么好捱。”
“我不……”
长孙蛮本能想要抗拒。可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死士在门口唤了一声“君侯”。
长孙蛮扭过脸,正看见她爹绕过屏风,翻飞的白缎铺上一层黄昏暖色。
她莫名的有些心虚,默默爬下她娘的软榻,乖乖挪到桌案前,捧起碗埋头喝奶。企图让自己融入空气,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透明人。
好在她面前支的屏风够大,她爹娘估计又正忙着剑拔弩张,一时半会儿还真没顾上从视线中自动消失的小姑娘。
长孙蛮心头暗喜,喝奶的劲儿也比往日足上不少。不过她不知道的是,长孙无妄和萧望舒两人却一致认为闺女是主动避嫌出去了。
说来说去,这是一张屏风引发的误会。此皆后话不提。
大概是等得有些久了,长孙蛮忍住打嗝的欲望,偷偷掐了把大腿,硬生生把喉咙里的气音给憋了回去。
到这会儿,她才听到里面传来她爹的声音,懒洋洋的,很有几分欠打:“承认吧,这次你失算了。输给我并不丢人。”
很快,她娘不甘落后地迅速冷笑一声:“匹夫之勇,徒逞一时之快。”
……所以她还是出去吧,这俩人的对话简直有毒。
长孙蛮深觉自己再不出去,就会亲眼见证亲爹亲娘捅刀互殴的家暴现场。她愁眉苦脸地瘪了瘪嘴巴,小心翼翼放下碗,准备蹑手蹑脚溜出去。
她爹却突然说了一句话,让她不得不停住脚竖起耳朵偷听。
“你猜王野现在在干什么?”
“孤不想知道。”
“不,你需要知道。”长孙无妄俯下身,靠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他正在逃脱我的追捕。”
萧望舒倏然停住目光。依客栈内的兵力,王野是无法逃脱幽州把控的。她已经做好了王野会被俘的准备,打算再伺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