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青年,一个戴着贝雷帽,一个戴着硬草帽,肩并肩走在其他人身后窃窃私语。他们由这所宅子的管家带着往里走,要去见玛丽公主,以及健身操俱乐部的女士们。说话的青年是戴硬草帽的那个,看起来更活泼。
他们是美林堡一所美术学校的学生,贝克曼和罗科。他们还不到需要考虑未来绘画生涯如何如何的年纪,名利之心并不迫切,之所以参加由玛丽公主赞助的比赛,纯粹是为了奖金——那个比赛如果被选中的话,可以获得30镑到50镑不等的奖金。那对于学绘画的穷学生来说,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拿到奖金,对他们来说,事情也就结束了。现在却还要来奉承一干贵妇和名媛们,这就不怎么好了。
不过他们还是来了,主要的想法还是想见见世面,怀抱的是那种属于年轻人的活泼心态。至于说对那些上流社会的妇女们,他们其实是没有任何想法的。
和大多数年轻人憧憬上流社会美丽的、充满魅力的妇女不同,罗科和贝克曼对此不屑一顾。
这主要是和他们的人生经历和性格有关,罗科是外国人,父母都是流亡贵族。因为这特殊的家庭,他从小没享受过贵族的骄奢淫逸,倒是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而在这样的生活中,他可以说是将贵族的虚伪看的很清楚了。
至于贝克曼,他出身平民,倒是没有罗科那么特殊的背景。他对上流社会妇女不太在乎,完全是因为他心性沉稳,不是那种轻浮的年轻人。而且他也一定程度上了解贵族和有钱人的凶狠阴险——这就让他很难去憧憬那个阶层的人了。
“我只是认为,那是我的画,或许我该独立完成。”贝克曼对罗科摇了摇头。
他们说的是最近贝克曼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订单(他们已经快从美术学校毕业了,很多人一年前就开始想办法接单赚钱了),那幅画里需要画一列火车。
贝克曼完全不会画火车,比例之类的总是有问题。最后快到要交画的时候了,他依旧没搞定。罗科就找了朋友迪迪埃,迪迪埃会画火车,让他帮贝克曼搞定火车的部分,而贝克曼却拒绝了。
“好吧好吧,我早该知道的,这就是你的老脾气。”罗科嘟囔了一句,然后又说:“你觉得今天的下午茶怎么样?”
“没怎么样。”贝克曼很冷淡地说。
罗科笑了起来:“嘿!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说实话,今天真不想来,唯一让我来此的动力,其实是下午茶时的那些美味,公主殿下会用最好的蛋糕、手指三明治、饼干和茶水招待我们的。”
“当然,如果能因此获得一些订单,那倒也不错…作为画家,谁会将到手的订单推出去呢?”罗科故意摆出一副市侩的样子,算计着订单、佣金之类的东西。
走在两人前面的一位画家忽然扭过头来,对他们小声说:“难道你们关心的就是这些?要知道,玛丽公主的‘健身操俱乐部’成员里可是有一长串充满吸引力的名字!那些美女——我敢说,无数绅士都在嫉妒着今天的我们!”
对此,罗科不以为意地摊了摊手:“先生,这可不能怪我们提不起劲儿来!作为肖像画家,您难道不会观察‘人物’吗?”
“你是说……”
“嗳!根据我们的经验,那些上流社会的妇女们,不论外界如何传播她们的美貌,都得打对折来看,实际情况还可能更糟。而我们,如果替这些妇女画肖像,这个活儿可不容易干!”
这也不是假话,后世拍照会ps,此时找画家画肖像,只会更方便‘ps’。让画家做一些‘小小的修饰’,让画里的人一看就是自己,但又美丽的多,这实在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儿,几乎人人都会那样做…只是这样一来,画家的活计就复杂多了。
随便做做,普通行活儿当然简单。但现在主顾是公主殿下,还有一批贵妇名媛,是能随便做做的吗?
“也不能这样说,总有一些女士像传说中一样有魅力…”
罗科微微一笑:“是的,那是当然的。但以一个画家的眼光来看,那些上流社会的妇女,即使是真正的美女,也是很难入画的。这个道理您这样比我们经验更丰富的画家,应该更明白才对啊!”
此乃真言!
这就是艺术的微妙之处了,‘美’不是全部!关键是那种特别的灵感,那种充满了内容,可以不断向下挖掘的感觉——很遗憾的是,这个时代来自上流社会的女性,大多数都谈不到有什么经历、内涵,又或者旺盛的生命力、强烈的情感之类。
这让画家看她们、画她们,真的就是工作赚钱,而没有被点燃,要创作艺术的自觉。
红粉世界131
画家们并没有直接被允许进入小客厅,他们被告知女士们跳完健身操后正在更衣梳妆,他们得等一等。对此,画家们都表示理解——此时的画家基本是男士,对于这时的男士们,只要他们算是‘绅士’,那么就不能直接拒绝一位淑女的请求。
像是女士梳妆的时候等待一番,那更是理所当然的,根本不会有人觉得这有问题。即使是对上流社会妇女不屑一顾的罗科和贝克曼,也没有因此对这些女士们增添反感…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社会教条对大众的一种‘规训’了。
画家们暂时被安置在了小客厅所在的二楼走廊底部的一个房间里,这是一个六角形的房间,墙面是粉红色的,有浅色的护墙板,正是这个时候的时髦。
罗科以一个艺术家的审美摇头:“这个房间看起来没什么意思,甜腻的精致,一味地追赶时髦…唯一值得称道的是那两幅小画,不是什么鼎鼎有名的名家之作,但很出色,由此可见当初挑出这两幅画的人的品味,但也仅此而已了。”
之前和罗科、贝克曼搭过话的画家听了他的话,便笑着说:“您也太刻薄了,要我来说,这个房间很可爱,有浪漫时代的遗风。而且一点儿也不生硬,至少我曾去过的一些需要画肖像的人家,他们让我去的大宅里最好的房间写真绘画,往往也不如这个。”
“那是当然的,我猜那些邀请您去画肖像的人家,都是暴发户之流!不管怎么说,这儿都是公主殿下的寓所,有专人负责料理,那些人往往是长年累月,甚至几代积累的品味——如果连暴发户的品味都敌不过,那就太可笑了。”罗科敏捷地说道。
搭话的画家耸了耸肩:“我不得不说,先生,你是个要求很高的人,似乎什么都看不上?不好,这真的很不好,将来你会明白我这话的。”
罗科却不以为然,他并不是没经历过事,所以看事天真单纯的学生。他和家人经历了流亡之后的人情冷暖,被这个世界的现实打击的足够多了,但他再看这个世界,也没有因此变得圆滑,变得认可这个世界。
“哦,希望你说的是对的,不过就我过去的经历,那不大可能了。”罗科语气中带着不以为然,表面上看是认可的话,其实是嘲讽。
这有点儿惹火了这个一直以来挺好说话的画家前辈,他也挑了挑眉:“那么,朋友,依你来说,你是认为你能做那种和所有人都不同,既不媚俗,也不媚雅,最后以作品,以态度占据艺术史一个段落的大画家喽?”
“恕我直言,那样的家伙,一般来说只能死了才扬名天下,活着的时候都是穷困潦倒的。”
不是说成功的艺术家一定会受穷,实际上,也有不少艺术家活着的时候就广为人知、收入颇丰了。
当然,类似梵高那种,活着的时候命途多舛,艺术不受大众认可,死后他的艺术却引起轰动的。那肯定是让人更印象深刻,也符合大众对艺术家的某种想象的。但梵高其实不是成功艺术家的唯一模式,也不是最成功的代表!
活着的时候取得成功的画家,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毕加索…可以列一长串名字了。而且谁也不能说梵高、高更这类生前穷困潦倒的画家,就比达芬奇、毕加索这些生前就广受好评的画家更显赫。
但是,如这位画家所说,罗科选择的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路。走这条路的艺术家,不管他们的坚持能不能最后受人认可,至少在他们生前,是机会渺茫了——很多看起来‘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艺术家,其实也只是看起来。
他们只是对大众来说特立独行,但他们总有欣赏他们一小群人,这就是‘小众’了。
艺术家大多数时候也确实不能太大众,一旦大众就容易庸俗…如果艺术不能领先大众半步,那大众倒也不必去追随这个艺术家。
罗科的意思,他连小众都不要了!
罗科倒也不没有活着的时候受穷的想法。他和贝克曼都属于热爱画画,如果坚持自己的艺术依旧会受穷,那只能说穷就穷吧——但这是不得已的结果。如果自己的画能受欢迎,能卖出去,他们又不是自虐狂,还非得守着‘穷困’这个好朋友吗?
但是,这不代表这个时候他就会服软。罗科只是冷笑了一声:“我从没考虑过穷困潦倒或者发财的事儿,我只考虑画画,那些只是画画后的结果之一…人们总是想着最后的结果,而忘了结果是做完了‘过程’后的水到渠成。”
“绘画界越来越死气沉沉,大概就是您这样聪明而务实的想法太多了吧。生活在现实中的任何人都是聪明务实一点儿更好,可唯独艺术家不需要,那是我们的敌人,是会腐蚀一个艺术家才华的毒药!”
完全是年轻人的理想主义发言,但偏偏无可反驳!正如罗科所说,商人、政客、律师、建筑师…甚至一个宗教界人士,前辈都可以教训后辈要聪明务实一些。在这里,聪明务实是无可辩驳的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