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节(1/2)

“这个季节呆在美林堡,实在是太糟糕了…”薇薇安右手托着的长柄阳伞转动了一圈,仰起头来对霍夫曼无奈地笑了笑。

今天阳光明媚,难得美林堡也没有被粥一样的雾气笼罩,能见度是挺高的。在公园里的话,竟然也和郊外的环境没什么两样了。薇薇安来这边参加一个慈善活动,霍夫曼也是同样的原因出现在了这里——相比起之前,多少有些尴尬的氛围,最近两人之间的气氛好了很多。

自从霍夫曼送回了薇薇安的珠宝,告知了珠宝盗贼团伙落网的事之后,就这样了…那件事像是一个契机,以一个更深的印象,抹消了之前的那些印象,然后薇薇安就不知不觉态度自然了很多。

花树的阴影落在薇薇安的脸上,于是只能看到小块小块的光斑,仿佛太阳的碎片。这让那张洁白娇美的脸,一瞬间有了一种特别的美感。就像是用金色涂料在脸上画了奇怪的涂鸦,破坏了原本的完美,却让人一看再看。

“夏天的美林堡…这就是工业的代价。”霍夫曼的学识足够,当然知道美林堡这些年成为雾都是因为什么。

“是啊,工业化的代价,总不能放弃发展。”薇薇安因为有着上辈子的思想,很自然地说——虽然上辈子的说法是‘要金山银山,也要绿水青山’,但话说回来,想要保护环境,至少得发展到一定程度,解决了生存问题,才谈得到。

不然的话,大家都钻进深山过原始生活好了,那样对环境影响更小。

霍夫曼意外地看了薇薇安一眼:“…很少有女士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持有您这样观点的更是少数。”

“因为这个话题往下说,就会有无法回避的道德难题,对吗?”薇薇安不假思索地说:“毕竟,谈到工业化和环境,就要说到工厂的糟糕情况,人在工业时代究竟受到了怎样的剥削?从乡村来到城市的年轻人,往往身体健康、壮硕有力,但他们很快会被机器消耗。等到他们的孩子在这里长大,优良的人种还会进一步‘退化’……”

“这个问题是没法回避的,但凡一个人有点儿良心,就会意识到这个国家的上层做的事儿并不光彩。可是,作为既得利益者,又能怎样呢?个人要背叛自己的阶级太难了,更不要说‘背叛阶级的阶级’,那是不可能的。”

霍夫曼挑了挑眉,没有想到薇薇安是这样想的,其实他的一开始的话就是字面意思。确实很少有女士对工业化、工厂这类东西感兴趣,她们似乎本能回避着这让人觉得冰冷无情的东西。

少数对此有一些兴趣和了解的女士,其实也很多抱着浪漫主义的想象。就和城市里的精英阶层,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乡村生活,有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美好想象。

薇薇安不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她读过很多书,对于这个社会的运行方式有着非常准确的认知。霍夫曼当然不会认为她是那种抱着美好想象的女士——但也只是这样了,他不知道,薇薇安的思想还要更深一层。

她丝毫不介意说穿整个社会伪饰之下的伤痕,要知道,其他哪怕是清楚这些的人,也不会轻易说出来…有的时候,单纯只是直面这种事也是需要勇气的,人就是需要自欺欺人才能活得更加心安理得的生物。

薇薇安上辈子时候,哪怕是黑市里买卖器官的人,谈到这桩买卖的时候,也会说‘捐赠’。这当然不只是口头的伪善,更多还是一种对自我人性的保护吧,当这样说的时候,就仿佛不是那么难以启齿了。

这辈子的话,人们显然没有后世的人‘务实’,更能直面真我,所以能这样说的明明白白的人就更少了。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你认为未来能解决吗?”霍夫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问出这个问题的他,迷恋的要命——他迷恋一个女人的思想,他看到了一个独特的灵魂。

“或许吧,发展的问题用发展来解决?”薇薇安说着自己都笑了一下:“更多的机器,更有效率的生产方式…当代的物资生产是过去数千年不敢想的,未来也会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物资极大丰富之后,不能说人与人能够平等,至少会装模作样,收买、安抚底层,让底层活下来,活得比现在好——嗯,也有另外一条路,那条路我是更加赞同的,但…”薇薇安当然想的是社会主义,但对于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初期,各方面来说都是特权阶层的人说这个,那就没必要了。

“您的想法很悲观,认为哪怕物资极大丰富,上层也只会装模作样,对底层进行简单收买…您是这样看待人性的,对吗?”霍夫曼不知道在想什么,说话的声音很轻。

薇薇安‘嗯’了一声,又补充道:“先生,我不是对人性悲观,我是对资产阶级悲观。这个时代是资产阶级的时代,大家并不认为资产阶级很糟糕,至少认为他们要比贵族阶级善良、务实、淳朴…这样想的人,到底是因为贵族太糟糕了,还是因为不了解资产阶级呢?”

“哦,抱歉,我好像说了贵族的坏话,这很冒犯您…但我只是在说‘贵族’这个群体,并不是在针对个人,更不是对您有意见。”

这个时代,大众对资产阶级确实保有薇薇安说的那种观点,资产阶级人士往往被认为是不够高级,务实,尚未脱离底层,带有底层人特有的人情味的——他们当然不是底层,但很多确实是从底层而来。

这话错,也不错…对比贵族的表现,这个时代的资产阶级可以说是接地气多了。

不必认为贵族都是影视作品里的衣冠楚楚、富有教养,比起新起来的暴发户资本家要更好(特别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贵族还要多一层‘末路光环’)。事实就是,贵族真的超级糟糕的!

这还是现在呢,在过去贵族的时代,他们会更糟糕,真的拿普通人不当人的!

“资产阶级是一个非常残酷的阶级,如果说,过去的贵族是直白地、残酷地从底层人身上获得一切,那么资产阶级的方式不过是隐蔽一些而已,而且更不知道满足——以‘对外’为例,过去一个国家想要从另一个国家获得好处,得发动战争,赢了就会有赔款和土地。”

“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国家的野心也是有尽头的,哪怕是罗斯那样奉行扩张性防御政策的国家,我也没有见过帝国的疆域无限扩展。或许野心的尽头并不是国家和贵族自愿的,可现实就是这样。”

“资产阶级却不一样,他们的野心没有尽头,国家的疆域也不是他们资本的疆域。全球连接的时代,他们的野心在整个世界。”

“您应该见过很多资产阶级吧?作为有产者,是不是总让您觉得有些胆小?他们可以失去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得小心谨慎。不过,那种胆小和软弱只是表象,或者说暂时的,他们还有另外一面呢。”

“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而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能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能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动乱和纷争。”(注一)

“您看看,资本是如何塑造当今的世界的,这个世界已经和一百年前的世界完全不同了——可知我所言不虚。”

霍夫曼当然知道薇薇安说的是对的,哪怕他忠于自己的祖国,也得承认,和礼兰王国正在为了资本鼓动殖民地的战争,在贩卖包括奴隶在内的各种不光彩的‘商品’,在将远方土地上的人口和财富鲸吞蚕食……

和礼兰的繁荣强大,是以血腥来完成积累的,对外是如此,对内其实也是如此。

‘资本’这架机器开动起来之后,不去想也就算了,一旦仔细思考,是会让人胆寒的!这简直比传说中最为恶毒狡猾的恶魔更可怖…哪怕作为‘合谋者’,自己的一切,包括灵魂依旧会被对方生吞活剥。

然而知道归知道,当这件事被这样一针见血地指出来,依旧不会没有触动。

霍夫曼看着薇薇安,忽然说:“我听说过,可丽给予工人的待遇是最好的…按照您的说法,您算是、背叛阶级的人?”

“不,我不算,打算背叛阶级的人不会是我这个样子的。”薇薇安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摇了摇头,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如果要背叛阶级,至少得流血吧——您恐怕将背叛阶级想的太简单了。”

“这或许和和礼兰的阶级斗争一直比较温和有关?”这其实是因为一直以来,和礼兰的王室就不是很强。作为贵族代表的王室是这样,新兴阶级起来的时候,能够斗而不破就不奇怪了。

“您看看,佛罗斯的资产阶级胜利了,标志性事件之一就是他们砍下了国王和王后的头,然后大肆给贵族网罗罪名。阶级斗争向来会流血,流很多很多血…背叛阶级的人要做的就是那样的事,让敌人流血,并做好自己随时会流血的心理准备。”

“可怕的见解。”霍夫曼言简意赅地评价。他丝毫不怀疑,如果薇薇安是一个佛罗斯人,是能做出成为革命党的事儿的。但她的下场恐怕不会太好,毕竟佛罗斯的王室又复辟了。一些会站队的投机分子,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可真正的革命者就得死无葬身之地了。

正如薇薇安所说的,是‘流血’啊。

理解了薇薇安的洞察与想法之后,觉得‘可怕’无可厚非。但对于霍夫曼这类人,‘可怕’并不是不好的意思,甚至不见得是字面意思——人类的本能是爱美、慕强的,在这一刻,他爱美而慕强。

在其他人眼中,身为男性,且处在这个社会顶端的霍夫曼,无疑比薇薇安更强大。薇薇安就算是百万富翁的女继承人,今后的财富还会不断增长,在很多男性眼中,也只是一只肥美的羔羊而已,是他们潜在的享用目标…这和霍夫曼完全不一样。

可就是这样,此时此刻,霍夫曼感觉到了薇薇安身上一种很强大的东西,比自己强大的东西。是聪明的头脑,是可怕的决心,是超常的眼界——她看懂了这个世界!是真的看懂了,而不是一知半解!

看到半认真地说着那些话的年轻女孩儿,霍夫曼感受到了时代的浪潮轰隆隆作响,她就像是这个壮阔时代的缩影,一个人就有比拟一个世界的气魄…是的,这个世界很大,而她作为一个‘世界’很小,但一个世界就是一个世界!

他甚至因此久违了第一次入主大使馆时的感受,看起来平静,到底多紧张、多兴奋,只有他自己知道。

仿佛是掩饰一样,霍夫曼评价完毕,立刻移开了视线。他不能再看她一秒,否则就连故作平静也做不到了…要知道,原本‘平静’对他是最简单的事了。

“纽兰公爵和…奥斯汀小姐?”在不远处,薇薇安没有注意到的地方,‘索尔多伯爵夫人’挽着一个男人的手,看到了他们,露出了有一些惊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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