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了那股将她从潮湿满是泥土气息的深坑中拉出来的力量,她的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滚烫的体温,忽而暴雨倾泄,噼里啪啦地浇在了草坪上。
奚茴于梦中惊醒,猛然起身,睁开眼视线还是模糊的。她的手腕上都是伤,鲜血已经止住了,只是经过雨淋还是带了点儿血色晕在了衣服上。
心口砰砰直跳,死而复生的感觉实在不妙,大雨冲刷在她的眼前,周围的光都暗了下去,便是不远处的银杏树也看不见影子,孤寂无垠。
这个地方从未下过雨。
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慢慢抬头看向天空,恰好又是一道闪电劈下,那道雷光似乎离她很近,只要伸手便能触碰。
雨水哗啦啦地淋在身上,带着微凉的寒意将她浇得透湿,奚茴昂起头时脸上的眼窝与鼻梁两侧立体处积了薄薄一层雨水,随着她睫毛颤抖又从脸颊滑落,化作一条条水痕。
“影子……”奚茴已经许久没开口说话了,她过了变声的时段,嗓音也不似稚童般甜嫩,清冷地从喉间溢出。
地上已经没有她挖出来的那个深坑,好似她费尽心机去死也成了大梦一场,奚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身处现实。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奚茴逐渐觉得冷,正微微发抖时,雷声消停,雨水转小,不过片刻便一滴滴落下,空中浮着雨后深林的青涩香味。
草坪上布满了水珠,待星芒从中飘出时,萤火微光折在了一粒粒水珠上,将周围照得更加明亮。
奚茴抬起手臂遮住光芒,这才察觉手腕上传来的疼痛,用力摩擦的伤口尚未愈合,青紫色的伤痕错综其上,这叫她立刻清醒过来。自杀不是梦境,那她被人抱在滚烫的怀中也一定不是错觉!
奚茴在雨水中死寂般眨也不眨的眼这一瞬明亮了起来,似乎将如星光满地的露珠都盛在其中,那已经不再稚嫩的声音仍旧天真地拔高:“影子哥哥!是不是你来了?!”
她连忙站起来,目光扫了四周一圈,视线又定定地落在了不远处一堆衣服上,花花绿绿的,各种颜色都有,便是一场大雨也未将它们淋湿。
这下奚茴更高兴了,她几乎雀跃地看向自己投在草坪上的影子,她的影子没变模样,难道是影子来救了她结果又走了?
“先说好!你与我不曾碰见,便不算你答应我的十年内至少见我五回,你若不出现,那这一次就不算!”奚茴连忙扬声道。
她也不知自己说的话对方是否能听见,心中高兴不减半分,至少……她找到了可以随时见到对方的办法。
凌风渡里的日子……太难熬了。奚茴几乎偏执地想,哪怕能见影子几回,知道自己还没有疯,还没有被人遗忘,十年便可一期。
奚茴眸光盈盈,又落在银杏树上被染黄的半片树叶上,抿唇笑了一下。
似乎只要她寻死,对方就不会视而不见。
死前摇一下引魂铃,说不定还能再多碰几次面。
便是这样想着,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自己受伤的手腕上,腕骨侧面的伤口有些深,即便没有流血也依旧可以看见里面翻出的红肉。奚茴心跳逐渐加快,她知道腕脉的位置,离那破了的伤口不远,只要伤口再撕裂一些,血流出来,无人来救足以毙命,可也不会立刻死亡。
奚茴抿着唇,右手食指慢慢探向伤口,还未触碰便察觉背后一股热源逼近,像是突然燃起了一簇大火,随着风而来,险些燎着了她的头发。
奚茴猛地回头,笑容天真灿烂,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
“影子哥哥!”
暗红色浮动的火光深处,高大的身影遮住面容,唯有模糊的轮廓。
他就站在离奚茴不远处,视线落在对方的手腕上,云之墨忽而想,方才应当愈合她的伤口的,这小孩儿怕是已经疯了。
再见奚茴明亮的双眸,狐狸眼中倒影着他的身影与火光,滚烫的,炙热的……云之墨又想,即便他将奚茴手腕上的伤愈合了,她也会想尽办法寻死来见他。
“你不要命了?”云之墨问。
奚茴踮起脚,无惧火焰朝他靠近,一阵阵热风将她的发丝烧卷了几根,她眼中的火光更亮了。
“影子哥哥,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想到办法见你的。”奚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说:“你这次似乎走了格外久,是很忙碌吗?”
不等云之墨回答,她又笑出了梨涡,一派乖巧纯澈:“我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我啊?”
银杏生火:十一
◎那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
奚茴没有说谎,她的确经常想起影子,想他下一次出现的时间,想他是不是把她忘了,想他或许从未出现在凌风渡,又想这世上也许就没有影子这号人物。
想跳渡厄崖后发生的一切,想她为何会被困在黑暗中,又为何离不开这片天地。
她想,也许她跳进渡厄崖便死了,之后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自己不甘心她的死亡没荡起一丝水花,而妄想出的一连串故事。因她从无倚靠,便想出影子,又因她实在想不到这世上从未欺骗欺负过她的人会是什么模样,故而这抹影子,没有立体的形象。
她有无数种想象,每一种都令人窒息,所以奚茴急需要证明她还没有死,至少一个人……不会死两次。
影子不是假的,她也还活着,奚茴怎么会不开心?
只要想到这,她的笑容愈发灿烂,朝那团火光更靠近了些。
云之墨看向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问:“为何要自杀?”
奚茴抿嘴:“我想见你啊。”
“不怕自己真的死了?”云之墨问完,又想起来这丫头是个不怕死的,便改口问:“不怕自己便是死了也见不到我?”
“这不是已经见到了吗?”奚茴双手背在身后,抬眸看向云之墨,笑容不减,一派轻松道:“就算见不到你,那就干脆死掉好了。”
奚茴不是第一次奔赴死亡,她无惧死亡,对生命也不看重,或许是因为这世上没有她在意的人,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唯一支撑她在凌风渡坚持下去的便只有对行云州的厌恨。
那些厌恨,随着幽禁时间拉长,随着她对无声静谧的恐惧而显得微不足道。可当她见到影子,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存在,有人能交谈,有不同的情绪,奚茴便像是死而复生般,重新燃起对行云州的恨意,更深更浓。
因为是那些人,有意地或无形地,将她推入了如今这般境地。
这些仇恨支撑不了奚茴在幽禁中孤独地度过十年,那些黑暗像密闭空间下不断压缩的威压,致使她透不过气来,可影子是透进来的一股风,保持着星星之火,总有一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