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样子过于呆了,之前想好的什么问安之语、什么答谢之辞,通通忘了个干净。
只有嫩红的菱唇无意识微张,眼珠不会转似地盯着他瞧。
室内薰热,男人的目光疲冷凉薄,挑着眉,由着她看。
对视半晌,男人眼底慢慢浮现一缕暖意,融了睫上的霜,化成一点水光凝在凛厉的眼尾。
“阿奴。”他声似轻叹,“长大了。”
阿奴,南朝俗语,只有自家长辈对亲近的小辈,才作如此昵称。
几乎是刹那,簪缨心内蓦地一拧。
她活了两世,没机会听到父母如此唤她,傅家老妪也从来不屑如此唤她,至于帝后,更无心于此。
所有的戒备,不安,犹疑在一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窝心的不解其故。
她望着眼前仿若从书页里变出的狐衣俊男子,不知亲与疏,促然道声“你”,呐呐不得言。
男人等不到她开口叫人,压了压眉心,好耐性地自报家门:“我是卫觎。”一顿,“觊觎的觎。”
卫大司马的名讳,簪缨是听说过的。
却应当不会有人在介绍这个名字时,使用这种说法,且在那把斫冰碎玉的嗓音里,藏进一种引而不发的嚣悍意气。
觊觎之觎。
簪缨的刘海下沁出一层薄汗,垂下视线慢慢道:“傅氏见过卫……卫大司马,白日在宫里无暇拜会,在此谢过大司马盛意。”
听到她的称呼,卫觎双目凝过去。
他抬手拨了下围在脖领处的风毛,苍白瘦长的手指见了风,又怕冷似的拢回玄狐大氅里。
“宫中之事我听说了,接下来有何打算?”
他问得直接,若不是声音里明显透着一股子冷淡疲懒,真像长辈在关怀后辈。
簪缨对眼前这个人的观感很奇怪,第一印象既觉得危险,可那声“阿奴”之后,又对他有种莫名的亲切……她有些后悔了,应当先向杜伯伯问过关于他的事,了解清楚大司马为人何如,与阿父阿母交情又何如,再来拜会也不迟的。
他问自己有何打算,是什么意思呢?
簪缨心中当然有些盘算,今日当众与太子退婚,只不过是第一步。但交浅言深的忌讳她尚且知道,不得不含糊道:“有劳大司马挂问……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话中疏远,纤毫毕现。卫觎蹙动本就紧绷的眉心。
下一瞬,又好像抵抗着一股力量一般,他尽力展平眉宇,声息吐得轻:“家姊与唐素阿姊情谊深厚,你母亲算我半个姐姐。不必怕我。”
他称呼我阿母为……阿姊吗?
缺失的孺慕之情让簪缨动摇了一下,胸中一暖,心弦便松了几分,喃喃道:“不怕……”
说完,簪缨惊讶地看见大司马长身而起,一道黑影如长风卷云,来到她面前。
此人坐着时,神松意散,如宝刀在鞘,劲弓屈藏,一身气势都被软氅收敛得无影无踪,只漫澜出落落的靡淡。纵然如此,已令人隐生畏惧。
不想他一站起来,身量比簪缨想象中还要高出许多,黑氅一坠至麂皮靴口,走动时隐见裘下凯甲。
而从他斗篷里带出的风,竟是一片冰冷逼人。
四座烧得旺盛的炭炉,薰不暖当中之人一身的寒气。
簪缨后退一步,费力地仰起头,欲看清男人脸色,以思应对。却霍然发现,这位大司马睫毛上的霜色并非错觉。
那竟当真是一粒粒微小的霜沫,覆在其上,缀出一层凛冽的白。
“还说不怕?”
卫觎不想吓唬小孩儿,堪堪距着她三尺外,低下头,眨了下眼,“都出汗了。”
“……是热的。”簪缨何尝不知自己鬓角有汗,她本是爱出汗的体质,加之屋内烧炭,不热也难。下意识说完,却在对方的眼里寻到点玩味的意思。
簪缨怔怔,他是在逗弄她吗?
她这一整日,先是应对皇后太子,又去讨问傅家祖孙,已经耗尽了心神,更不说后来出城上山,又折腾半日,此时是强撑着体力,来拜会卫觎。
因此她脑子已经钝钝的,想了半晌,还是不明所以,只得掩下视线:“天色已晚,不敢再叨扰大司马休息,阿傅告辞。”
“这不成样子。”
簪缨迷迷地撑着眼皮,何事不成样子了?
下一刻,一缕沁凉传到她的头皮上。
卫觎伸手捞起少女一根簪钗也无的素发,神色间却无轻佻。他低头注视着小女孩发困的稚气模样,浑然的一片天真,好似从未受过半点伤害。
可事实并非如此。
男人眸海里从她一进来便压下去的冷戾隐隐浮现。
常年领兵征伐的人,打探情报是家常便饭,他既说听闻了宫中之事,便是对华林园中发生的一切
,都了解得巨细靡遗。
她今天过生日,却陷入孤立无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