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妆雪眸中透出惊诧,吓得连连摇头。
不等她如何,傅则安先一步将人护在身后,看着簪缨的眼神里,浓浓都是失望。
听听,这是什么刻薄言辞!哪怕不是一家姐妹,她难道对人连基本的同情都没有了?阿雪从不曾用苦难乞怜,她为何要如此恶意地揣测?
他刚准备开口替小妹说话,傅骁暗地扯住侄儿。
他们来之前在车上商量得好好的,此行是为了将阿缨哄回去,为了明日还能上得早朝。不合时宜的话,还是通通收起来吧!
簪缨无视傅则安神色中的不平,乌黑无绪的瞳仁只盯着傅妆雪,其中没有憎恨,也没有嫉妒,只有一分不以为意的疑惑。
“何必呢,你如果不到我面前来晃我的眼,我也不会冲到傅家捉了你喊打喊杀不是?你既然能从那种苦蛮之地活下来,认了祖,归了宗,便该惜福。这些祖母哥哥的,都疼惜你,好好地享受度日还不会?将来日子总不会错了。”
她一点也不在乎傅妆雪以后是不是还和太子在一起。
便是前世,她在得知二人暗通款曲后,心中首恨之人也是李景焕。
说白了,男人若要喜新厌旧、变心易节,没有阿雪,也会有阿云阿雨阿月,倒别立那贞洁牌坊,一股脑推在女人身上,没的让人恶心。
当然,傅妆雪也不无辜就是了。
都是女子,簪缨前世想不明白,若这辈子她再看不出傅妆雪的楚楚可怜里羼着几分水,便算她白死一回。
“——可你非要舞到我眼前来,非要使这苦肉计给人看。”簪缨淡淡笑起来,“好啊,傅娘子,你既诚心赔罪,那么,你是如何一步步出城走上山的,再如何一步步下山走回城去,少走一步,都不算诚心诚意。”
她既想可怜,她就让她可怜到底。
她想登高枝,想做贵妃,好啊,簪缨很期待看一看,覆巢之下,有没有完卵。
傅妆雪红着眼惊愣失语。
傅则安忍无可忍道:“阿缨,你的柔善心肠何处去了,你便不能看在你妹妹是遗腹子——”
他自己截住了话音。
傅妆雪是遗腹子,
傅簪缨何尝不是?
傅妆雪至少有母亲照顾她长大,而簪缨呢,傅子胥出征之时,夫妇两个都未发觉唐素已有身孕,待唐素出现孕吐反应之时,傅子胥已赴边三个月了。
连“簪缨”这个名字,还是傅子胥在寄回的家书上与唐素商量的,因为不知是男孩女孩。簪缨,钟鸣鼎食的好寓意,无论男女都可用。
那对伉俪,甚至一个葬在北朝的异土,一个丧身于茫茫大海之中,他们身后唯一的女儿年年所祭,只有二人合瘗的衣冠冢。
“遗腹子”这三个字,是拿来扎谁的心?
“阿缨。”
“阿缨……”
“则安!”
几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不知谁懊悔失言,又有谁想开口安慰。
簪缨掐着掌心,将所有情绪都掩在澹静的眼睛里,她对傅妆雪说话时有多平静,听见傅则安的话后便有多平静。
仿佛对这些人多生出一分情绪,都是挥霍了自己的感情。
“傅郎君,”她问,“你信这世上有应誓一说吗?”
傅则安怔住,不安道:“阿缨,你叫我什么?”
“你信,这世上有应誓一说吗?”
她的声音那么软,许是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嗓子开始发哑,把问题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
傅则安心想簪缨言下所指,大概是昨日她在华林园摔簪立誓之事。
他侧头看了一眼脸色很不好看的太子。
傅则安于公于私,都是不愿簪缨失了这门亲事的。他心中并非不盼着阿缨安好,都是妹妹,都是傅家的女娘,且阿缨还是他看着长大的,他当然真心望着她好。
只不过因这几日簪缨性情大变
,他无法适应,这才失态起了冲突。
傅则安告诉自己该多点耐心,于是缓和下眉眼,温和道:“阿缨,方才是大兄失言了,不是有心,你万莫与大兄计较。对天立誓,虽古来已有,却是无稽之谈。子不语怪力乱神,阿缨便忘了昨日之事,与殿下回宫去,谁也不敢编派你什么。假有非议,为兄必替你……”
“所以,”簪缨打断他的话,“傅郎君不信报应之事。可昨日在贵府,你家妹妹向我比指发誓时,你却立刻打断她的话,害怕她立下毒誓。”
傅则安脑子一空,忘了该说什么,愕然望着簪缨。
他不是心虚,而是在此之前,他从未留心过这一点。
“那不是……”他试图解释,“阿雪她不曾做错什么,不必发誓,你立誓却是、是……”
“是什么呢?”簪缨道,“傅博士最知礼法,请问阁下携家眷随意出入宫闱,合不合规,未出阁的女娘在他人未婚郎君面前言笑无忌,合不合礼?我安于宫室便是恪守本分,她随意行止便是烂漫天真;我赴宴穿白衣,你便皱眉不悦,她穿白衣,你便无视纵容;我在及笄之日,被未婚郎君言语贬低,尽传于宾客之耳,由此退婚便是不顾大局,她身为始作俑者,跪下掉几滴泪便是可怜无辜;她的前途声名是不能有失,我的脸面名声便毫不重要;我立誓说,倘若违誓,人如断簪,你说这是无稽之谈,全不担心我应誓遭报,不得善终,而她发誓的话还没出口,你便捂口不令她言,生怕出口成咒,妨了她的命格。”
傅则安脸色苍白:“不……”
他本以为,自己有长兄的担当,帮着宫里劝阿缨回去是为平息乱象,顾全大局;而护着阿雪平安顺遂也是他应有的手足之情,义不容辞。
这里头没什么不对。
可是听过簪缨的话,他始悟省,将两下放到一起对比,中间便出现了一条他从来不曾留意到的,失衡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