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傅府大门口前,傅骁听得门客传来的消息,像在听天人说梦话,立在地上,如一段被天雷劈中的焦木。
“你听错了吧……”
不止他的声音在抖,身子在抖,这位傅中令的两只瞳孔都似在止不住地颤抖。
“母亲不是去净云寺上香了吗,怎是去了乌衣巷。下跪……跪个小辈……她不是市井泼妇,她是诰命啊!是中书令的母亲啊!我傅氏是名门啊!!母亲她,岂会如此行事……”
傅骁面目狰狞,忽然哇呀一声,颠跳起来用力拍打车轼,长啼:“驾车,驾车!完了,傅家全完了……”
徐寔吩咐罢, 甲兵应声而动。邱氏还坐在地上做梦呢,一对黑甲卫如两座高塔左右夹来,拖着邱氏来到乌衣巷外烈日当头的衢口, 声如洪钟:
“跪!”
邱氏像一只面口袋似的被摆布着, 天旋地转间, 仍接受不了眼下的事实,仰头看见道口指指点点的行人,脸色红似猪肝,两耳嗡嗡作响。
“你们岂敢!老身乃诰命妇,家儿是中书省令公, 老身长子还是北伐建功的社稷之臣……”
她欲从地上爬起, 话音还未落, 又有两个面口袋被扔在她身旁, 正是王媪和李媪给她作伴来了。
徐寔冷冷扫视那斯文扫地的老妇一眼, 从随扈手中接过一只两臂长的长条扁形锦盒,向傅小娘子府门行去。
府门下的杜掌柜见了他,又见到来此为小娘子撑腰的黑甲卫, 向徐寔拱拱手, 将人让进府中。
二者并肩, 谁也没有回头多看那个在巷口哭叫的老虔婆一眼。
东堂, 簪缨发作过后,正双手环着狼颈低头默默。
见徐先生至, 她目光一下子亮起来, 起身直朝外看, “小舅舅来了吗?”
徐寔在槛外的木廊子上脱了履, 轻掸大袖, 捧箧步入堂中微笑:“主上没来, 遣在下来给小娘子送两样物件。”
又道:“外头杂事小娘子全不必理会,亲卫会处理干净的。”
说话时,他一直小心留意着傅娘子的神色。
此前,徐寔与邱氏的马车可谓是脚前脚后到的乌衣巷,碍于主上有过交代,他全程听完了傅老太婆放的厥词,忍得牙根发痒。
大晋自天子以降,孝道为先,这一字就是一座越不过的高山,一片不见底的深渊,徐寔深知这番话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娘来说,是何等的威慑与压迫,他不敢想象傅小娘子听后会如何。
可他没想到,傅娘子会那般果决地回言,称得上一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好静气,好胆魄。
可徐寔依旧担心,她的女儿受委屈。
簪缨却只好奇地向先生手里张望,“是什么?”
徐寔便打开那盒子的上盖,只见其中卧着一张不知何木制成的小号木弓。
那弓形古拙流畅,曲线宛如工笔一气呵成的仕女侧影。弓身上,每隔三指宽,又如琴徽般锉入一粒小小的红色宝石,一共七颗,第一眼看去低调不扬,与木色映衬,却是格外精巧别致。
小弓之下,还压着一柄同木色的马球杆。
簪缨从前曾见四公主和五公主在华林园玩过,自己却不曾碰过。一见此物,她心中烦恼霎时一扫而空,小心地拿在手内,竟是不轻不重,正合自己的手感。
不得章法地轻挥两下,也有如臂使指之感。
“大将军说了,小娘子务必好生进膳睡觉,待养好气血,正好教小娘子玩乐。”徐寔笑着加了一句,“将军亲手做的弓武,殊为难得,小娘子收好。”
簪缨本就握着马球杆舍不得放下,听是卫觎亲手所做,掌心里打磨得圆润的硬木忽然便似有了温度。
女孩颊边抿出一对清浅的梨涡,不甚明显,却很安恬。她轻道,“小舅舅疼我。”
徐寔交代过东西,问:“小娘子可有话带给大将军?”
簪缨轻轻福身:“代我请小舅舅安,多谢小舅舅馈赠。”
徐寔微顿,看着小女娘清亮无霾的目光,知道问不出别的话来,便颔首而去。
只是走至堂门处,他到底不忍心地回过头,又多安慰一语:“在下虽不知当年京华中事,却知唐夫人荦荦豪情,玲珑八面,不与宵小计较是不足道也,并非惧了他们。是以小娘子无论如何行事,都不算违背父道母道,毋需愧疚。”
簪缨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是不会愧悔的。耳听此言,她心中一动,称是,忙忙追问的却是另一事:
“先生也认得我阿母,也与我阿母熟识?”
徐寔敛起的眼波如春水,那样一位耀眼的佳人,他岂能不识得,岂能不难忘……
这位年过不惑的南亩耕士最终只是低道:“你阿母,是个很好,很了不起的人。”
他前脚刚走,徽郡王夫妇便因邱氏上门胡闹的事,赶来安抚簪缨,这且不提。却说两刻钟后,一辆通帏犊车撵火似的赶到了乌衣巷。
从车上跌下来的正是傅骁,下车时这位中书令差点被踏凳绊倒,撞歪了头帻,也顾不得。
他当头见一班黑压压的精甲撞进眼里,正午酷热的太阳下,老母亲就跪倒在行人往来的衢口。
傅骁如同被无形的巴掌左右开弓掴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连声叫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他趋至近前,更为清楚地看到了母亲的狼狈。只见傅老夫人鬓发垂落,脸上分不清是泪是汗,嘴唇哆嗦,胸口起伏,袍摆处还沾着不知是什么液体的污迹。
这哪里还像一位持家掌馈的世家老太君?
傅骁心内含酸,已知自此刻起,清河傅氏的里子面子,是再也没了。他抖声轻问:“母亲伤到何处没有,先起,先起来。”
他欲要将人扶起,两名甲兵将佩刀一横一抹地叉在傅骁面前,铁面无私。
傅骁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大司马手底下的人,既怒且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