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真心话,至少在太子和佘信出现前,她同一众才高致雅的女郎相处得十分融洽。这是她从小便期盼过的,与许多同龄的伙伴一同嬉游的场景。
尽管今日心境,已不同那时,今日身份,也被人探究打量,但大家待她尚且和善。
至于显阳宫的人过来之后,簪缨回想自己方才说的几句话,不曾堕了气势,唇角微翘——好像更开心了。
这期间,顾细婵已经嘴快地将乐游苑发生之事,长话短说告知了卫觎。卫觎听到簪缨问显阳宫讨要蚕宫一节,抬眸,深深看她一眼。
直将小女娘看到有些心虚,他方收回视线,不提此事,低沉的嗓音漫淡:“傅则安此前来找你了
,明日,要去傅家祠堂?”
簪缨目光一定,点头:“要去。”
卫觎道:“他不该在此时此地找你,人多嘴杂,落人耳目又是一桩闲话。此子思虑不全,心性伪善,断了也好。”
簪缨听他轻淡一语,便给人落了棺定了论,轻嗯一声。
又听他随口道:“府上还有空屋没有,我住一晚,明日陪你同去。”
簪缨这下睁圆了眼眸。
她之前便想与小舅舅比邻而居的,至于陪不陪她上傅家倒不妨事,她自己一个人也不怕,只不过……她不自觉向前倾了倾身,低声道:“小舅舅此前说,不与王谢为邻……”
卫觎低头瞅她一眼,“我是与你为邻。”
言讫阖眼,闭目养神。
簪缨迟钝地哦一声,顾细婵看看他们俩,自己乐呵呵地动手倒茶喝。
谁能想到,这卫世叔车上的茶壶里装的竟是甜果饮子,不温不凉,喝起来格外顺口。
结果簪缨下一句话,险些让她喷茶,簪缨问:“小舅舅,你可知檀棣是谁?”
“姊姊!”顾细婵拭着嘴角的茶渍夸张道:“你连檀老板是谁都不知道,方才就敢拉虎皮扯大旗呀!——那是三吴的首富啊,你从未听过吗!”
簪缨文静一笑,赧然道:“当时事有凑巧,气氛到处,不抢白显阳宫一顿,我心里不痛快。”
“咦,我忽然觉得,这个姊姊有点小坏呢。”
顾细婵俏俏地凑头盯着簪缨脸瞧,“阿姊,你对皇后的敌意所谓何来,你从前在宫里……是不是受人欺负了?”
簪缨轻怔。
她下意识看了眼阖目端坐的卫觎,收起玩笑神色,又不语了。
“檀棣,本名唐棣。”
卫觎忽闭目开口,“是你外祖收养的义子,秉性狷立,与世家贵族打交道做生意,却不喜贵族。后因你阿母执意嫁入世家,又与皇后定下童子亲,劝说无果,反目成仇,与唐氏分道扬镳。他改了你外祖母的姓氏,檀,带走手中经营多年的产业人脉,避入三吴,与唐氏井水不犯河水已有十余年。所以年轻一辈,大多不知二人关系。”
顾细婵总疑心这位世叔逮到机会就装大辈、倚老卖老,明明他自己也是年轻人,不也对唐家的旧事了如指掌吗。
仗着他看不见,少女粉唇微嘟,故作老成:“如此看来,这位檀老板还是念着唐家香火情的,不然都分家改姓了,干什么还改义母的姓氏,明摆着像在闹脾气嘛。他一听说阿缨姊姊出了宫,便忙不迭运送珍奇来震一震京城这帮家伙。嗯……想来是好的。”
簪缨听了她的分析,沉默了下,又想起谢夫人给她讲的“分饼而食”的故事。
前世她在生命最后一刻,孑然一人,求生无路,欲逃无门,曾以为这世上并无可救自己之人。然而事实上,出生之时,她有娘舅,五岁之前,她有世兄,五岁那年,又有卫觎欲带她离京。
只因她站在那道宫门以里,而那些关心她的人,在那道皇权筑起的高墙之外,或忌惮猜疑,或不屑攀附,或厌恶宫廷,便都被隔绝在外。
若无此生,她到死还是个糊涂鬼,不能得以了解这许多人,许多事。
“这样说来,”簪缨目光轻而软,连声音都变得黏糊糊的,是由衷欢喜,“我又有一个舅父了。”
闭目半晌的卫觎,懒睁开眼,“他算得什么正经舅舅。”
……
却说这场风波横生,又令人私底下津津乐道的赏荷宴落下帷幕后,太子摆驾回宫,二皇子与公主亦打道回府,东道主王氏亦乘车回了乌衣巷,其余门阀子弟,则结伴,再寻欢场。
满园高冠博带,羽扇玉塵,红香鬓影,金粉浮华,随风湮散。
沈
阶拐着一条腿,慢慢跛行出御柳岸畔,穿在身上的布衣还是布衣,刻在骨里的庶籍还是庶籍。
他花了五十钱,扈下一辆牛犊木板车,回小长干里。
秦淮之南有两个长干里,大长干权贵扎堆,小长干庶民混杂。
犊车离老远经过乌衣巷口,沈阶比往常向那条巷子多望了几眼。等犊车拐入一条狭窄的小道,他单腿跳下车,付钱道谢,一瘸一拐地走向三间不算低矮却墙坯斑驳的瓦舍。
沈家祖上最高出过一位六品吏,只是代代没落,到他父亲一代,留下的除了三箱麻绳将断的旧简,便只剩三间片瓦遮头的老屋了。
“母亲,孩儿回来了。”
他点脚跳进院门,先道一声。不出所料看见那个瘫子正在院子里的墙根处晒太阳。
瘫子一身破袍,发乱如草,目光混浊。只是今日他有一点不同,便是拖着两条残腿仰躺在墙角的石板上时,一双沾着黑泥的手里却有一条洁白丝帕,正绷起来冲着阳光细瞧,嘴中啧啧称奇。
沈阶瞳孔一缩。
下一刻,少年如恶犬扑食屈腿抵在瘫子身上,浑似不顾腿伤,一手扯过被染指的丝帕,揣在怀内,一手掐住瘫子喉咙。
冰冷的目光发狠:“你敢进我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