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重士庶、重嫡庶、重贵贱,也重尊卑,从未有女子踏入祖宗祠堂的规矩。
簪缨在喊声中,将另一只脚稳稳踏入朱红门槛内。
阳光在她纤细的后背渡出一层柔软的金光,瞬而又隐没于玉藻雕柱的荫影。
簪缨淡淡望着这些气急败坏的老者,慢声开口,语气纯真:“我听说,这座祠堂当年由我阿母出资修葺过,这梁、这砖、还有供奉灵牌的黄花梨案子,都是顺着秦淮水整船运来的上佳材料。今日我来请除名籍,家君再非傅氏子,家慈自然也非傅氏媳。”
她说着,屈指叩了叩就近的一根顶梁柱,回首笑问,“所以我是进不得吗?”
为首的一位老叔公闻弦音知雅意,霍然便想起,傅府那一半宅园是怎么被人搬空的。
——那可真是拔木撬瓦,掘地三尺,一片子地砖也没剩下呀
!
蕤园是唐夫人置办下的,她的女儿想搬就搬。而这座祠堂里,也有半数梁木是唐夫人当年修葺的,这话不假,面子上说是赠予夫家,可今日三郎的名字一旦从族谱上勾去,那傅家便不是唐夫人的夫家了……
——这小女娘真敢拆我祠堂?
——她连皇后的蚕宫都敢觊觎,还有什么不敢吗?!
“能、能……”人都是活久成精,几个族老同时想到了这一层,惊出一身冷汗,宁可让步也不敢冒险,异口同声地开口。
簪缨微微颔首,十分讲礼。
“族公、你们……”傅老夫人在外气得要呕血,她辛苦为傅氏操持绸缪一辈子,也未获得一个进入祠堂的资格,只能在正门外设下一席之地。这个小丫头片子,她才十五岁!既未嫁过人,也未生过子,既无功也无劳,她凭什么,她凭什么!
“族公怎能让她入祠堂,让她玷污傅氏先祖灵位!”
“是啊。”
簪缨低头俯视一槛之外的邱氏,喃喃道,“为什么呢,傅老夫人您劳苦功高,连我都能进来,您老为什么进不来呢?”
说话时,她眼中并无畅快解气之意,而是透过那愤然捶地的老妇人,看到了跪在她身旁,卑微扶她的孙氏,继而,又不知怎么的,想到了王家三娘不由得自己做主的婚事,又想到前世,一心以夫为天悔憾至死的自己。
她低头轻踢朱红的门槛。
这个不雅动作,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为之,却浑然洒落,不见有任何违和。
“这道门槛,真高啊。”
唯有阿母真豪杰。
天南地北,无处不可去,无处可羁绊,不冠以夫姓,世称唐夫人。
槛内槛外,都被这女子惊人的举止怔得瞠目。
傅则安跨进祠堂来,小心看着她脸色,轻道:“阿、小娘子,你……”
簪缨倏尔回神,淡淡地打断他:“傅郎君,那紫宫禁苑惹人艳羡的天,这赫赫世家涂在脸上的粉,还有傅家从小到大对我谆谆教导的礼教之言,我看够了,也听够了。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听了。今日想说教,还是免开尊口。”
傅则安怔然,他不是想说教,是方才瞧她神色不对,心中关切……
这对于簪缨已不重要,她转身面对族老,“请取族谱,朱笔勾名,诸位共鉴。落笔无悔。”
这一刻,少女纤柔的身体里透出澄澄静澈的气质,水静,却流深,令人无法忽视。
族老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一丝遗憾——他们忽地发觉,自己看错了这小女娘,若此女有朝一日册为太子妃,入主宫禁,那傅氏想不兴旺也难。
只可惜……现下说什么都迟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们总不能像外头的老妇一样哭天抹泪,却也干脆,命祝师在神牌前上香,又命主簿取出族谱,一位辈分最高的老者亲执朱笔,翻到傅子胥名字所在的那一页。
落笔前,又问了簪缨一遍,“娘子当真思虑好了?”
簪缨点头。
族老落笔。
“郎主!不好了!”却就在这时,傅骁身边的长史雍吉忽自京兆府衙方向跑来。
过祠堂牌楼时,卫觎目色发冷,亲卫立即抬手将人拦下。
那雍吉在大夏天里一身冷汗淋漓,前路不通,急得顾不上礼数,颤声大喊:“郎主,了不得!有人在京兆府衙击鼓状告傅家,说什么陈留之战,咱家大爷抢了三爷的战功,是冒功顶替,还说有什么人证物证……”
他喊声极亮,此言一出,天地极静。
不仅一祠堂的人静了,连卫觎都一顿,射向傅府长史的目光陡然冷戾。
扑通一声,傅老夫人扶不住案几,摔在地上,嘴唇苍白
无血色,手指颤个不停。
“什么……”傅骁懵了,傅则安也如坠云雾,耳中嗡鸣一片。
方才那句话,他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不明其意,也不敢相信。
却听簪缨静声道:“族老,勾朱。”
傅则安猛然抬眼,“阿缨,你刚刚没听见……”
簪缨白着脸掐紧掌心,只盯着那位持笔的老人,一字字道:“今日我来此,是为我父女二人弃名脱籍,一事,一毕。勾。”
她木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尾音中的颤抖,全被指甲藏进掌心的肉里。
族老既惊且异,浑噩间,还是落下毫锋。